四季長江

這一段長江，只遠遠地流過金陵城外，與金陵城中的秦淮河相比，顯得格外孤清。十里秦淮是金陵這座千年古城人事興衰的見證，簇擁在市井繁華中，不絕的游人慕名而來，憑吊歷史，追古撫今。而孤清的長江，在遠離繁華的城市邊緣盡享大自然的垂愛。這里的景，四時變換，或清淡，或熱烈，或張揚，或含蓄，精彩紛呈，只為有心人。

春

江邊的早晨。

春寒料峭，幸好陽光撥開云層，漸漸灑下來，空氣中才浮著些暖意。風里還有些去年的寒跡，而這暖暖的陽光，的的確確是新年的了。

通往江邊的路上有一排柳樹。樹干里積攢了一冬的生命力把細細的柳條漲得發青發綠，一些柳芽已經冒出了頭，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世界。

走在江岸上，四顧無人。江水遠道而來又遠道而去，一路撫過岸邊的泥石，偶爾發出汩汩聲，像在呢喃自語。晨光下，眼前的這片江面很恬靜，像美人的眼，流波溢彩，又像美人的臉，恬淡舒展，恰如“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除了這流傳千年的古語，我想不出更好的詞句來書寫她的神采。

水岸有野生的草花，臨水而生，伴水而開，雖不是水仙，也要日日俯照流波，顧影自憐，似有天生麗質難自棄的情結。我偶然遇著兩株不知名的草，葉子還沒來得及發育，顯得身形頎長，相依相偎著臨江而立，同覽長江。

江邊種著闊大的一片給人觀光的油菜。陽春三月，綠油油的油菜陸續出苞、開放，從星星點點的淺黃綻放成密密匝匝的金黃。有成群的蜜蜂和游人專門為這片油菜花而來。到四月的某一天，你才會發現，開了很久的油菜花已默默謝去，而二月里還是“綠絲絳”的柳條，已不知什么時候變了容顏。長出了修長碧葉的柳樹，如秀發垂腰的婀娜少女，為長江迎賓。

江邊有公園，名曰魚嘴公園，狹長的地形依江延伸。公園里綠草鋪地，揚柳成林。其間長廊回繞，有曲徑通幽之趣。枝葉橫斜間，亭臺掩映，別有風情。春花簇簇，粉紅點點，馨香一片，引得蜂兒蝶兒翩翩起舞，流連其間。

夏

黃昏的江邊，涼風習習。

江水吸進白日的余溫，吐出涼氣。盛夏的南京，素有“火爐”之稱。除了一早，也只有此時，長江邊才是解暑乘涼和觀光看景的好去處。

夜色未至，天地分明的時候，長江上空的天邊，太陽隱進云端，留下殘陽火紅如烈焰。天上，光、云和影的合作常常會產生奇妙的視覺效果，有一回竟讓我無意間捕捉到一只通體發光、振翅欲飛的浴火鳳凰；彼時，高空之上的另一端投來的一道神妙之光，正好將火鳳凰罩在其中。原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只在山川大地，還在萬米高空，令人嘆為觀止。

長江奇景，隨處可見。長江這一頭，落霞已化為濃墨重彩，把江水和隔岸的村落及遠山渲染得熱烈輝煌，而余暉不至的另一頭，卻是素面朝天的清淡，黑白分明的白墻黛瓦仍清晰可見。

傍晚的太陽似乎也歸心似箭，片刻之間就合上了它的夜幕，只留下長江在濃濃夜色之中。遠山和村落似乎漸行漸遠，只剩下一道粗粗的黑線。仰望長空，落日已斂走它全部的光輝，卻讓人得以望見青天的本色。

晚上。下了幾點雨，起了一陣風。江風是最有心的收集者，白天的溫熱，江水的泥腥，從高處落下的、裹在雨點中的一絲寒涼，此時都從它散開的懷里一并鋪陳開來。

秋

秋天的長江有“五美”：落日、長空、暮霞、秋水、蘆花。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白居易詩《暮江吟》的這一句，完全可以看作是十月長江水的臨摹。緩緩下墜的夕陽傾情釋放出一天中最后的光彩，如烈焰般灼紅了周圍的天空；暮色被驅趕到遠方。流動的江水在霞光的輝映下，波光粼粼，仿佛跳躍著無數的小精靈。太陽在地平線上方徘徊躑躅，仿佛有些依依不舍。斜拉橋下方的江面投射出它長長的倒影，極像倒置的火把，和著霞光映紅了半邊江水。這一刻，世界的精彩在西邊的天空和江水中綻放，并復活了那吟誦千年的佳句——秋水共長天一色。此刻，它不再是一句遙遠的古詩，而是你眼前的實景。沒有鳥兒來配合成“落霞與孤鶩齊飛”，卻有一只小船碰巧駛入那“火把”附近，演繹出同樣動人的“漁舟唱晚”。

秋天的長江邊，最美一物非蘆花莫屬。松軟潮濕的沙灘濕地上，不知哪年長出了一岸的蘆葦，把一段江岸圍了個結結實實。蘆葦把青春美留給夏天，把夕陽美留給秋天。秋天的蘆葦，青葉已經萎黃枯卷；只有蘆花引頸向上，俊秀挺拔地守望長江。秋風拂過，蘆花對流過的江水頻頻頷首，迎來送往。天色晴好的下午，斜陽未落，選取一個角度，讓斜陽與蘆花高下相望，攝下這意蘊無窮的畫面。蘆花，斜陽，這兩個遙不相及的存在，在這富有詩意的一念之間，成就了一場永遠的守望。

冬

今冬又逢雪。

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把江岸蓋得嚴嚴實實，也把這里一冬的蕪穢捂得牢牢的。雪一鼓作氣地下了兩天兩夜。落到地面的雪，來不及化掉就一層層堆積起來；落到江上的雪，被浩浩蕩蕩一路東去的長江水裹著流向遠方。到第三天早上，雪才漸漸消停。

舉目四望，周圍白茫茫一片，極像北方的雪原，是多少年來長江少有的景象。這場雪也使長江水陡然增加了不少分量，看起來那么厚，那么滿，與岸齊平。江面也闊了許多，看上去像涌動著萬馬千軍，儀態威嚴，氣勢雄渾。

風不作亂，樹自默然。平時貼水翻飛嬉戲的水鳥，也不見了蹤跡，周圍盡是積雪，只有公園里的樹林子可供它們棲息。“寒潮約期帶雪歸，金陵一夜擁錦被。自在飛花不擾夢，抱枝寒鴉驚白眉。”乘著夜間而來的這場大雪，一定讓它們醒來時為自己的白頭白眉而驚詫不已了吧。

伴著沉悶的“突突”聲，一艘巨大的貨輪駛入我的眼簾，又駛向遠處。萬物齊喑，它依舊乘著江水，唱著自己的歌，不息地往來穿梭，履行它的使命。

雪是冬與春的交接。沿江兩岸，有多少荒蕪在冬天接受了雪的擁抱，就有多少生命將在春天里破壁而出，展露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