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天來臨之前，你總是給人一個錯覺——你的一天有30個小時，你的一小時有100分鐘，你的時間仿佛可以無限延展。

每天，網上網下有多少繁雜而瑣碎的事情迎面而來，你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每個問題都想方設法妥善解決。上班時，你帶著民警“四班三運轉”守在崗位上；回家了，你還在微博、微信上長期在線，隨時為需要咨詢救助的人提供幫助。不管是清晨，還是半夜，只要有人求助、咨詢，你總是第一時間給予回應，或者立即給予解決，或者答應問清情況后給予反饋。在群眾眼里，你仿佛永遠都不下班，永遠都在線，你的心寬廣遼闊得沒有邊際，可以容納無窮無盡的凡人小事，可以涵蓋網上網下兩個世界，可以延展上班下班所有的時間。

這一天來臨之前，你一直沒有想過，其實，你的時間長度與別人的一樣長，那看似多出來的時間，是你用休息換來的，是你向深夜和清晨借來的，是你無意識中用健康抵押來的。你從來不曾計算過，你的時間從何處來，又因何而去。你把換來的時間，大方地給了工作，無償地給了成千上萬相識的或是不相識的人。

在這一天來臨之前，你大概以為，自己的一生會有100年那么長。這個紛繁的人世，有你愛的妻子和女兒，有你愛的工作，有你無數的牽掛。你要用100年好好愛你的親人，愛你的事業。你讀過軍醫大學，做過醫生，有豐富的醫學知識，懂得治病救人和自我保健，你以為死亡離你很遙遠。

但這一天還是猝不及防地來臨了。

2017年11月30日晚上7點，你拖著疲憊的雙腳回到家里。妻子像往常一樣，麻利地為你端來玉米粥。你勉強吃了幾口，就停下了筷子。妻子詫異地問道：“今天怎么吃這么少？”

你說：“我有點不舒服，先躺會兒。”人在沙發上躺著，卻并沒有休息，眼睛一直盯著手機。手機連著網絡，連著工作，連著無數相識的和不相識的人，連著無窮無盡的困難和疑惑。

你的身體需要休息，向你發出了靜養的信號。但你的頭腦只聽從習慣的召喚。是的，你習慣了，只要手機上有求助的信號亮起，你就會在第一時間給予響應和回復。

12點多了，妻子催你睡覺。你盯著手機，說：“我在看巡邏車到哪兒了”。

躺了五個小時，疲勞并沒有絲毫緩解，你身體里的血像凍住了一般，麻木的感覺從腳底慢慢地向上蔓延。

你對妻子說：“腿麻，像穿了棉褲。”

妻子過來給你揉腿、揉腳。揉著揉著，妻子的眼淚掉了下來，她摸到了你腳上又厚又硬的老繭，這得走多少路才會磨成這樣啊？

凌晨兩點時，妻子看你臉色越來越難看，趕緊送你去醫院。

到了醫院，你感覺到身體內部兵荒馬亂，眩暈、惡心、麻木、疼痛……一陣陣難受的感覺輪翻上陣，讓你愈來愈無法抵擋。你讓妻子去找醫生，給你打一針安定，說好好睡上一覺就能很快恢復過來。

藥水緩緩地注入你的身體，你身體里的各種不適被強行鎮壓下來。你的呼吸開始平穩，你渴望了好幾個小時的好睡眠似乎馬上就要實現。

本以為可以靠睡眠安撫極度疲憊的身體，本以為積蓄力量后，就能戰勝猝然而至的病魔，卻不曾料到，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

在你即將閉上眼睛的一瞬間，你明顯感覺到，身體里的血已不受管束，你分明地看到，死神已等在門外，你的生命已經開始倒計時。我相信，在你即將昏睡前的那一刻，頭腦幾比清醒，你深知合上眼睛，就是永遠地關上了與這個世界的聯系。這一刻，你多么希望時間停止；這一刻，你對人世是那么地留戀。

在你昏睡前的最后一秒，你睜大眼睛最后看了妻子一眼，你是多么不忍心丟下她一個人啊。你的妻子崔利平與你是高中同學，自從她的倩影第一次映入你的眼中，你就認定她就是你此生的伴侶。即便你走出大山成了軍人，后來又成了第四軍醫大學的大學生，你都不曾有過移情別戀的念頭。你和她，是肩并肩生長在太行山上的兩棵樹，枝與枝相連，葉與葉相牽，每天一起迎接第一縷朝霞，一起送走每一個深夜。她和女兒，是你一生的依戀，是你的公主，是你掌心里的寶，只要你在家，你都要變著法兒為她們做好吃的，舍不得讓妻子累著，舍不得讓女兒餓著。你承諾過要愛妻子100年，你還要看著心愛的女兒考研、成家、立業，你又怎么忍心撒手西去，讓妻子和女兒從此沒有了依靠？

在你昏睡前的最后一秒，你的手指依然緊緊攥著手機，舍不得放手。這個普通的手機，陪著你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日夜晨昏，它是你忠實的工作伙伴，是你的耳朵和眼睛，是你與社區居民和網民聯系的媒介。你是運用互聯網開展群眾工作的先行者，群眾有什么需要，你就推出什么服務；群眾的訴求在哪里，你服務的觸角就延伸到哪里。你創辦了河北省第一個社區網上警務室“留村警務室”；你創建了第一個公益失物招領網，幫助群眾找回物品600多件、現金2100元、合計金額210萬元的借款單2張；你是河北省公安隊伍中最早開通實名認證微博的民警，是河北公安系統在網上最有影響力的民警之一；你創辦了河北省第一個“能夠保護車主信息的代碼移車卡”，以及河北省公安民警第一個“實名微信公眾號”。這些，都在你的網絡里，也都在你的手機里。外出的時候，躺下休息的時候，你都能通過手機鏈接網絡，在網上宣傳法律，發布預警，教給大家防范知識，也主動“接活”，回答群眾咨詢，幫網友解決問題。你是隱身在網絡世界里的英雄，仿佛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你是網絡上有求必應、不厭其煩的微博大V“老呂叨叨”、“呂蜀黍”，你是多少網友的百事通和主心骨，你又怎么忍心讓那些迫切需要幫助的群眾得不到你的回應？

在你昏睡前的最后一秒，你轉了轉頭，努力地朝著安建橋警務站的方向張望。自從2012年你調到安建橋綜合警務站當主任，你就把這里當成你的自留地、你的責任田，深耕細作，精心管理。你深知，石家莊市的110座綜合警務服務站，是公安機關新時期回應人民新期盼新要求的重要舉措，是人民警察服務群眾的重要窗口，你的工作好壞，直接關系到居民群眾的安全感和滿意度。每天，走進警務站，看到陽光從透亮的玻璃窗里照進來，看到前來辦事的人民群眾匆忙而來，滿意而去，聽到群眾把警務站稱為“群眾家門口的派出所，永不打烊的服務站”，你都由衷地為自己的工作崗位自豪。在你的帶領下，安建橋警務站六年來抓獲各類刑事犯罪嫌疑人220余名，調解糾紛1600余起，連續多年被石家莊市公安局評為“全市優秀公安基層單位”和“五星級警務站”。你個人也于2017年5月被公安部授予“全國優秀人民警察”稱號。在這個警務站，你工作了六年多，付出了大量心血，你整個身心都在愛著你的事業，你又怎么舍得離去？

在你昏睡前的最后一秒，你的腦海里閃過留村的居民小區。河北省公安局橋東分局匯通派出所下轄的留村居委會，是你從部隊轉業后從事的第一個社區民警崗位。你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剛剛擔任社區民警時的束手無策。為了盡快適應工作，你向有經驗的民警虛心討教工作方法，每天帶著聽診器、血壓計、照相機、筆記本，走街串巷，一邊為群眾服務，一邊掌握轄區治安情況，進行安全防范宣傳。你用腳板來回丈量轄區的大街小巷，用熱忱熔解人際的隔閡與冷漠，用微笑關懷亟需幫助的困難者與無助者，用真誠贏得居民群眾的衷心愛戴。你是群眾眼里笑容可掬的“呂村長”、“呂哥”，留村小學校里的孩子們眼中可親可敬的“呂校長”，群眾視為你親人，你又怎么舍得離他們而去？

在你昏睡前的最后一秒，你的意識飛過崇山峻嶺，回到重巒疊嶂的太行山深處，回到河北省井陘縣南障城鎮支沙口村。那里，是你的出生地和成長地。太行山嶙峋而巍峨，賦予你頂天立地的男兒氣概，賦予你廣博而寬闊的胸懷，賦予你艱苦樸素的作風，賦予你刻苦好學的進取精神。你的祖父、祖母、父親、叔叔和哥哥都是共產黨員，家族的血脈里傳承著正直善良、嫉惡如仇的稟性，也傳承著共產黨人的初心。你讀高二那年父親離世，家境貧寒，深知底層群眾的艱辛與不易，因此常常心懷悲憫，善待百姓，只要自己有一分光與熱，就想百分之百地傳遞給需要的人。那一份根植在內心的仁愛之心，是你后來所有閃光點的出發點和活水源頭。你是大山里走出來的軍人、大學生和人民警察，是黨和政府的關心、組織的精心培養，才讓你逆境成才、茁壯成長，如今正是你服務社會、建功立業的大好年華，你又怎么舍得離開這個世界？

在你昏睡前的最后一秒，你朝著這個深愛著的人世看了最后一眼，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盡管醫院全力搶救，仍然沒有留住你的生命。2017年12月1日上午7時40分，醫院宣布醫治無效，判斷死亡原因為主動脈夾層破裂。

如恒星一般殞落，如山岳一般倒塌，你47歲的生命戛然而止。

這一天，天氣晴好，石家莊市上空卻是愁云鎖城，燕趙大地悲聲一片。人們不相信這樣一位好民警突然離世的消息，很多人跑到安建橋警務站去驗證消息，他們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個謠言，多么希望你還能生龍活虎地回到大家的視線里。還有很多人打開微博，渴望你的頭像亮起，與大家一起互動，繼續嘮嘮叨叨地跟大家聊聊警情通報，聊聊治安防范，或者聊聊保健常識。然而，你的微博卻停留在2017年11月30日，一直沒有更新，一天，兩天，三天……

聲聲嘮叨，猶在耳邊，憨憨笑臉，還在眼前，音容宛在，卻是陰陽兩隔，怎不叫人肝腸寸斷？

你離世后，1500多名親友、同事和群眾冒著嚴寒，到殯儀館為你送行。在追悼會現場，你的妻子，一遍遍叫著你名字，一遍遍說著“建江，你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痛不欲生，幾度昏厥；那個你花了五個小時苦口婆心把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女孩，深恨自己為什么不早一點來看你，喊著“呂叔叔，你醒來”，號淘大哭；那些與你并肩戰斗過的戰友們，聲聲喚著“老呂”“呂哥”，泣不成聲；那些受到過你幫助的居民群眾爭相講述著你的善舉，痛哭流涕。上千名市民自發地到你生前工作的警務站獻花悼念，數萬網友向你留言致敬……情到濃時愛相隨，民心深處樹豐碑。

你走了，但你仍然活在戰友們中間，活在網絡里，活在人民群眾的心里。2017年12月5日，你逝世后的第五天，你生前工作的安建橋警務站正式更名為“呂建江綜合警務服務站”，“呂建江”三個大字高高掛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三個大字，是品牌，也是警務站代表你向人民群眾做出的莊嚴承諾。你的同事王永輝接過你的接力棒，成為你的繼任者，每天清晨，他都會帶領戰友們，在警務站門前列隊點名，第一個點到的是你的名字：“呂建江！”“到！”全體戰友齊刷刷響亮地應答。每一個戰友都是你，每一個戰友都是“呂建江”，你從未離開，你還在戰友們中間。你的微博“老呂叨叨”也重新上線了，很多粉絲到你的微博上留言、互動，就像你從來不曾離開，就像你只是舒舒服服睡了一個長長的覺，一覺醒來又精神飽滿地開始了你的“叨叨”。

你走了，但你為公安戰線的戰友們樹立了新時代的標桿。全國的公安民警，都以你為榜樣，掀起了向你學習的熱潮，學習你對黨忠誠、服務人民、執法公正、紀律嚴明的優良作風，學習你扎根基層，在平凡的崗位上創造非凡的業績，學習你高尚的精神和情懷。

你走了，但你喚醒了多少人心中愛的暖流，喚起了社會的正氣，樹立了民眾對建設風清氣正社會環境的決心和信心。某大學一個寢室的五個男生，受你的精神感召，一起從警，立志做像你一樣的人民警察。不久的將來，他們都會成為像你一樣的“叨叨”警察。

你走了，但你留下的感動在延續，溫暖在接力，千千萬萬個“老呂”在不斷涌現，你的“老呂叨叨”永遠在線……

（2018.4.20）

（作者陳晨，全國公安文聯理事，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