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寨的戰(zhàn)斗堅持到第三天槍聲才稀落下來。洞里的女人們堅持戰(zhàn)斗到第二天就死得差不多了。娘死在第二天早上天剛放亮戰(zhàn)斗驟然打響的時候，一發(fā)子彈直接從腦門正中打進去，當(dāng)下就不行了。堅持到最后的居然是他和只有十二歲的幺姑紅蓮。他從第一天起就在幺姑身邊投入了戰(zhàn)斗。一天內(nèi)不是娘而是這位最小的姑姑教他學(xué)會了使用老套筒、捷克式、伯克門式九毫米沖鋒槍（俗稱“花機關(guān)”）、毛瑟沖鋒手槍（俗稱“盒子炮”），包括瞄準(zhǔn)、射擊、裝子彈的全套動作要領(lǐng)。使得最順手的仍然是那把蛇牌櫓子——德國紹爾袖珍手槍——子彈也多。

幺姑第三天也被一聲冷槍打死在洞口。黎明時分她想趁著戰(zhàn)斗沒打響爬到洞口去接點雨水。一聲突然的槍響過后他才迷迷糊糊地在洞口陣地眾多親人的尸體中間醒過來。幺姑已經(jīng)趴在洞口外一動不動。但戰(zhàn)斗沒有結(jié)束，因為洞里還有他。

有過前面幾天的教訓(xùn)，謝鵬舉直到當(dāng)天中午再沒有聽到洞內(nèi)有任何聲響后才派了一個團丁大著膽子向洞口前爬來。這時他又醒了，在蛇牌櫓子的準(zhǔn)星上又看到了那一點從洞內(nèi)石壁上反射到準(zhǔn)星上的亮光。他開了一槍，那個團丁就趴下了。他那個年齡甚至還不會想到他是不是死了，他只覺得渴，并且能理解幺姑死了，藏在洞底的細妹子需要他到洞口弄點雨水喂進嘴里去，她早就餓得哭不出聲了。他人小，從死去的娘和四姑五姑身邊爬出去也沒有人向他開槍。他用一個軍用罐頭盒子接到了雨水，回到洞底喂給細妹子喝。那些天她只會睡，只會睡。

晚上他又用那把蛇牌櫓子開了一槍，又干掉了一個。這天就再沒有謝鵬舉的人上來了。第四天早上洞口外突然出現(xiàn)了一群人，謝鵬舉一定是以為就是洞里還有人也餓昏了，親自帶一群團丁貓著腰相互壯著膽子湊到洞口外距山澗那邊不足二十米的地方。他又醒了，開了一槍，剩下的團丁呼啦一聲往回跑，他一槍一槍地朝他們打……不是為自己，是為了洞里有細妹子，大人們都不在了，他知道只有他能保護她了。

……兩天后謝鵬舉站到他面前時，他并不知道又過去了幾天。他不知道自己是餓昏了，只是想睡，醒過來抬頭只看見謝鵬舉沾了血水的馬靴。再往上才看見謝鵬舉本人。他早先是見過他的。幾名團丁早就進到洞里去，搜了一陣子出來看著謝，其中一個點點頭。謝一把將他老鷹抓小雞一樣提起來，左左右右盯著他看，“撲”一聲丟下去，問身邊一個狗腿子：

“他是誰？”

“像是謝大榜和余大腳最小的崽。”

謝鵬舉那只提槍的手就對著他要摟火。后來卻猶豫了，關(guān)上保險說：“帶回去！”

這時他看到一個團丁從洞底將細妹子抱出來。

“這又是誰？”謝鵬舉問，陽光亮亮地照在他額頭上，他看到那里有青筋一根根爆出。

“衣領(lǐng)上縫著個布條。是‘余老虎’的閨女。爺，摔死了吧！”

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但這句話還是讓他嘴里發(fā)出了憤怒的“嗚嗚”的聲響。

“不。帶回去。”謝鵬舉想了想，說。

沒有人想到他當(dāng)夜就從關(guān)押著的紅屬里找了一個女人，讓她連夜帶著細妹子去找舅舅的隊伍。三年后，他也被謝鵬舉派人送到了延安，還帶去了一封信。

那年他七歲。舅舅在延安的窯洞里看了那封信，回頭斜著一雙圓睜睜的虎眼看他，一點笑容也沒有，問：

“謝鵬舉說你打死了他四十七個人。我要是沒記錯，你那年才四歲。”

他怔住了，后來就搖頭，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在幺姑犧牲后洞內(nèi)只剩下他和細妹子的三天里他朝洞外打槍，到底打中了多少人。

夜里他和舅媽、細妹子住在一起，做夢哭起來。醒來就不哭了，恨自己為什么要哭。第二天早上舅舅聽說了，問他夢見了什么。他說：

“我沒哭。”

謝鵬舉將他帶回謝家寨就關(guān)了起來，第二天帶他和自己的家眷一起住進了縣城。他在車馬走過城門時一眼就瞥見了城頭上掛的那些人頭。娘和他的所有親人的頭顱都掛在那里，一支過不完的紅軍隊伍有多長，那些一字排列的人頭的隊伍就有多長。

他在延安保育院長到十歲，個子高，看上去像是大人了，跑去見舅舅，要上前線。舅舅給了他一把槍，說：

“朝天上看，能把那只鷹打下來嗎？”

他舉起手中槍，一剎那又瞥見了陽光映在準(zhǔn)星上的亮點，順著亮點望出去就是那只鷹。他開槍。鷹落到下面深澗里去。舅舅的臉黑下去，沒有說一句話轉(zhuǎn)身就走。舅舅的部隊到了河?xùn)|，他又鬧著上前線。舅舅身邊的人問怎么辦，舅舅說：

“讓他去軍械所校槍吧。——總得給他們老謝家留個種吧。”

從抗戰(zhàn)到全國解放，他一直在不同的軍械所校槍、修理武器，后來隨部隊到東北，他進了一家兵工廠，開始造槍。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建設(shè)“大三線”，他又隨工廠遷到了西部的山溝里，做了一輩子槍械工程師。

“我讓他們出去是要先跟你統(tǒng)一一下思想。”他站起來了，這一刻他顯出一種令人意外的硬朗，“你是怎么想的？”

“這還用問嗎？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她說，也跟著站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