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

 

山岡被洗磨的灰白

山岡上綴滿大小不一的墳墓

山岡在冬日因咳嗽而彎腰

暖陽爬坡帶著寒氣

林間的墳墓里面

老去的人重新坐起來交談

他們再一次回憶在人間的恩怨

回憶雞犬相聞的日子迎來送往

回憶在冬日他們送走了很多人

然后他們也沒熬過

冬日苦寒

體內經年累月的勞傷發作

最終他們被送上山岡

敲鑼打鼓

那一天活著的人哭喊一程又一程

在鄂西北這古樸的群山之中

山岡胸懷博大給每一個人都預留位置

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尺寸恰好的墓地

 

你的眼中有一條河流

 

你的眼中有一條河流

河流兩岸是森林，深處有古剎

草甸上坐著一個孩子

河流上漂浮著秋天的落花

也漂浮著木炭，搗衣人遺落的頭巾

河面上彌漫著上游飄下來的歌謠

 

你的眼中有一條河流

在河流的轉彎處，蘊含著你的一滴淚

你的淚珠里面

有一個孩子孤獨地轉動著風車

 

我的夜晚好于我的白晝

 

如意中路臥在霧中

黃昏，我像一把鈍刀插入霧中

霧有吞吐之意，始終離我三丈開外

我欲進，霧后退。向我推出

路邊的鐵匠鋪、藥鋪、茶樓、酒肆

在霧中，憂傷是一味中草藥

倚在門檻上的人統稱為店小二

他們無所事事的白晝好于我輾轉反側的夜晚

當霧最后向我推出天橋和車站

這所有路的盡頭

白晝如同一碗久擱桌面的涼粥

而黑夜即將來臨

乳白色的霧被吞噬

燈火將高檔住宅區和城中村一一舉出

招牌上紅色的字體血痕般凝固

我把自己從霧中抽出

有鈍刀劃過肉體的緩慢和沉穩

佇立站臺，這所有路的起點

未知的蒼茫。我的夜晚好于我的白晝

 

落葉劫

 

從一枚落葉里我看見：蟲豸、彎月

蜻蜓留下的半個翅膀

我看見的，還有一個貪婪的粘網

為了準確地描述這枚落葉

我在風中飲完最后一杯苦澀的酒

掛在枝頭時，它已殘缺，被啃噬一半

這一半皈依了楊柳樹下的黑板報

余下的一半葉片

癌細胞從中鉆出了無數個窟窿

像極了因一把火扭曲的秋天，水面搖晃

渾濁的淚，昏黃的鄉愁

當這枚落葉被秋水反復抬高

始終抵達不了遠方

我仿佛聽見木樓上的人踢踏木板

這枚落葉博大如海

粘網上的蟲豸

咬住彎月不愿再飛

這一眼一天霜雪，這一眼一枚落葉

鐘聲響起，余音催花開，不敢催人老

 

傷別賦

 

霧中有腳印。柳條在霧中一再低頭

從山里面來的人，腳泥上掛有冰凌

堅硬的淤泥路面

一路顛簸到高速路口

霧中雙跳燈，閃爍的雙眼

霧中此起彼伏的呼喚聲，最悠長的是乳名

霧沒有散去，柳條沒有抬頭

 

馬 眼

 

從馬的眼睛里看見憂傷

路途的遙遠

風雨之中客棧孤零零的燈光

看見趴在桌子上打盹的女人

這一路還有什么值得看見和述說

從我給馬蹄裹上布匹之時

馬已經懂得它的孤獨

遇見我的孤獨——

馱著我從人世間靜靜走過

時常，這匹馬隱匿在蒿草和霧中

我馱著自己一路走過

對視路旁那一雙雙蓄滿水流的馬眼

馬眼里草原莽莽，綠草綰著云朵

淹沒旅途的柴垛、馬鞭、風中的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