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黑澤明

1

他一個人，一邊哼著歌，一邊在海邊走。海面波光粼粼，頭頂燕子呢喃。后來他看見很多孩子蹲在岸邊，在向海里放漂流瓶。一個孩子遞給他一只白色的空瓶子，他接過來，不知該把什么信物放進(jìn)瓶子里。不過很快他就想起一樣?xùn)|西，靈魂，他想，自己可以把靈魂裝進(jìn)瓶子里，放進(jìn)大海，讓一個有緣人撿到。他抬起手，從頭頂做了一個抓東西的動作，靈魂就在手心里了。他似乎長于此道。他把自己的靈魂灌進(jìn)瓶子，再把瓶蓋擰好。他無憂無慮地把裝有自己靈魂的瓶子放進(jìn)海里。瓶子一顛一顛地漂走了。孩子們看見他把靈魂作為信物，都很羨慕，用感人的童音歡笑著、喊叫著。

當(dāng)瓶子從視線里完全消失的時候，他有些慌張，他意識到靈魂回不來了，身體和靈魂從此再也見不著面了，身體不再有靈魂，靈魂不再有身體。他覺得天要塌下來了。他痛苦極了，又不好意思大喊大叫。他只能拼命忍住。他默默回家去了。現(xiàn)在他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空殼，走路輕飄飄，馬上見到家里人，必須假裝靈魂還在。假裝可以，但能裝多久，他沒一點信心。他無比悲傷。悲傷到了化不開的瞬間，他醒了。

雖然醒了，悲傷仍然很真切，他再三想，剛才不過是夢，還是沒用，悲傷一點也不減少。他起來，上了趟廁所。他聽見了下水管道里水在下滑的聲音。下水管道和瓶子近似的結(jié)構(gòu)，讓他想起了瓶子里的靈魂。他知道現(xiàn)在自己是醒著的，但夢境中的邏輯仍在延續(xù)，牢不可破。他回到床上時，再也睡不著了，看表，他只不過睡了一小時。慢慢地，悲傷變成了暗痛。痛不在身體內(nèi)的任何部位，而在身體的外面。恰如幻肢痛，一個人的腿、腳或胳膊明明失去了，傷口早就痊愈了，失去的那部分還會痛。

2

那是一個長長的夢：

他看見了好多個自己，大概有100個童年，50個老年。他曾經(jīng)是一個美國軍人，生在得克薩斯州，從小喜歡唱歌，五歲開始就在教堂里唱歌，大部分時候，和很多人一起唱贊美詩，有時候會獨唱，唱過《平安夜》。后來當(dāng)了兵，參加了越戰(zhàn)，是一個飛行員。關(guān)廣文（一個朋友）是他的戰(zhàn)友，來自邁阿密。兩人是好朋友，行軍途中，關(guān)每天都要刮臉。幾天不洗澡可以，衣服臟得要命可以，和腐爛的尸體睡在一起也沒事，唯獨一天不刮胡子不行。有一次，他開飛機(jī)，關(guān)扔炸彈。他們成功地把一批炸彈扔在一個幾千人的廣場上，返回途中，飛機(jī)被越軍的高射炮擊中，他們同時變成了炮灰。

接下來他們就近轉(zhuǎn)世到了中國，又出生在同一個村子，跟著同一個師父練輕功，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到村外的一個麥場上練功，每次去的時候和回的時候，都不在路上走，在人家房頂上走，在房頂上飛來飛去。有一次，師父帶著他們來到一個湖邊，讓他們靠輕功橫穿湖面。他對關(guān)說，你先過。關(guān)跳上湖邊的一座七層佛塔，從第一層取下一片琉璃瓦，再回到地面，側(cè)身把琉璃瓦拋向湖面，琉璃瓦像一葉小舟快速漂向遠(yuǎn)方，關(guān)飛過去，墊著腳尖站在琉璃瓦上，滑向湖對面。該他了，他跳上佛塔的第二層，取下三片琉璃瓦，回到地面，和關(guān)一樣，先把一片琉璃瓦拋出去，再飛過去站在瓦上，中途又接連拋下第二片第三片，上岸時手上拿著第三片瓦。兩人都認(rèn)為自己最厲害。

關(guān)說，我用了一片瓦，你用了三片，誰厲害不是明擺著嗎？

他說，跳在一片瓦上和跳在三片瓦上，難度大不相同。

后來請師父評高下，師父只笑不說話。

醒了之后，他追憶剛才的夢，發(fā)現(xiàn)，從舊石器時代拉著弓箭打獵的他，到扛著石頭修長城的他，再到越戰(zhàn)時期開飛機(jī)的他，再到和關(guān)廣文成為同門兄弟的他，很像一部世界史。一部由他的個人經(jīng)歷串起來的世界史。不是平攤在書本上的世界史，而是一個用四維世界展示出來的世界史，世界里還有世界，空間里還有空間，總之，至少是四維世界。在那里，沒有史書，沒有展柜，沒有保險箱，沒有錄像帶錄音帶，但每一樣?xùn)|西都保存完好，一眨眼就能閃現(xiàn)出來，一切都活靈活現(xiàn)，每一個時期的他，五官、四肢、頭發(fā)的顏色、眼神的特點，連細(xì)小的汗毛和額頭的汗珠都清晰無比。他的家人、親戚、朋友、領(lǐng)導(dǎo)、敵人，甚至飛機(jī)、戰(zhàn)馬、槍支，全都在里面，全都活生生的。在夢中，他以為，他將會永遠(yuǎn)呆在四維世界里，永遠(yuǎn)和自己的歷史生活在一起，永遠(yuǎn)不可能回來了。

好在他回來了。

他把夢講給了老婆。

老婆問：“沒看見我嗎？”

他說：“時間太緊，內(nèi)容太多，只看了一小部分。時間再多一點，肯定能看見。在那個世界里，時間的性質(zhì)變了，時間不往前走，只往回退，永遠(yuǎn)退不完，時間是一個無窮無盡往回退的過程。就像有人在倒帶子，速度忽快忽慢。”

老婆問：“四維世界是啥樣子？”

他說：“四維世界是我猜的，也許是六維世界。無限小，又無限大。小到像一個八音盒，大到能盛得下所有的歷史。時間和空間能彎曲，能折疊，可延伸，可攣縮。我們生命中的每一秒鐘都沒有丟失，每一個人，哪怕只活過一小時，都還活著。對，還活著。不過那里面的活著，更加生動，生動無數(shù)倍。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將軍、罪犯，都活得好好的，生動極了。那種生動，明顯被故意修飾過，很夸張，極其夸張。真實，齊全，生動，樣樣都是極端的。像剛剛上過彩的塑像，泛著賊光。或者說那里面就像一個回收爐，把每一個離世而去的人收回去，里里外外重新加工了一遍。”

“哪邊更好呢？”

他愣了一下，一時難以回答。

“四維世界更好嗎？”

“其實，再一次出生之后，我們還是原來那個人，又有適當(dāng)?shù)淖兓ｉL相，氣質(zhì)，職業(yè)，性格，父母兄弟，老婆孩子，樣樣都不同了。新的生命，新的能力，新的疾病，新的故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是舊的，又是新的。”

他突然眼神發(fā)虛，好像又要回到四維世界。

老婆喊：“回來，回來！”

于是他又回來了

3

他在開車，車速很快，正在離開城市。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有一個隱隱的意愿，讓一切在速度中動起來，樹動起來，房屋動起來，云影動起來。而動起來的目的，卻是靜下來。讓一切在運(yùn)動中重新找到靜止的狀態(tài)。當(dāng)一切動起來，又靜下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包括時間和空間，包括地面的綠色、天空的藍(lán)色，都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電影屏幕。之后，他把車直接開進(jìn)了屏幕，他的車撞破了屏幕，爛了的屏幕刮著他的臉，他雖然在車?yán)铮€是刮到了他的臉。屏幕背后是倉庫一樣的世界，到處有櫥柜，有抽屜，有各種神奇的箱子柜子袋子盒子，里面全是自己曾經(jīng)用過的舊東西。那些東西遠(yuǎn)非寶物，大部分是極其普通的日常用品。比如一雙皮鞋、一支鋼筆、一副乒乓球拍、一張撕碎并扔掉的紙片（眼下是完整的），還有梳子、勺子、牙刷、花瓶之類，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正是這些早就忘干凈的舊東西重新出現(xiàn)在面前的瞬間，他的心突然猛地一揪，感受到了超出想象的戀戀不舍，幾乎要跪下來膜拜它們了。他還在快速翻找，終于看到了一條粉紅色的紗巾，他立即想起來了，那是穆少梅（初戀情人）的紗巾，當(dāng)年大家在飯?zhí)镁筒蜁r，她忘在椅子上，被他藏起來了。這讓他大感欣喜，他想，能找到這條紗巾，就算此行沒有白來。

醒來后他想不起生活中曾有穆少梅這個人。

同樣，也想不起那條紗巾。

4

他獨自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后來走進(jìn)一條長長的隧道。走了幾步，不得不跑起來。因為，他心里有個概念，時間緊迫，時光不饒人。他跑，跑得越來越快，后來突然有了神力，想跑多快就有多快，幾乎在飛，一轉(zhuǎn)眼就跑出隧道，眼前一下子敞亮極了。他看見洞口左側(cè)的石山腳下坐著一個人，昂著頭，注視著遠(yuǎn)處，側(cè)影像是一個熟悉的男人。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不是人，是一座和人等身的石雕，留著山羊胡子，從胡子看是一個老人，從眼神看又是一個英俊小生，頭上光光的，卻明明有頭發(fā)。因為是石雕，所以顯得光滑。他想，摸上去手感一定很好，一定極舒服，于是就伸出手去摸，摸著的瞬間又暗暗使了一點力，鬼使神差把“摸”變成了“摁”。誰知這一摁，石雕的脖子就像斷掉了，手底下意外變空了，光滑的腦袋迅速耷拉下去，撞向自己的胸脯。一瞬間，他心里明顯地怕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動作魯莽，很失禮，心里同時有一個聲音，人家可是中國版的上帝！完了完了！并立即松開手，轉(zhuǎn)身就跑，向前跑了幾步，覺得不好，又硬著頭皮回頭跑，打算重新進(jìn)入隧道。這時，看見石雕的頭又彈上去了，仍舊注視著前方，石質(zhì)的笑容半真半假，故意顯出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他剛剛跑進(jìn)幽暗的隧道，沒跑幾步就醒過來了。

5

他開著車去郊區(qū)農(nóng)村的一個親戚家，一杯茶還沒喝完，就急著出來了，順著原路返回。突然，前面出現(xiàn)了另一個村子，他記得剛才并沒有經(jīng)過這個村子，以為走錯路了，就停下車，準(zhǔn)備問問路。他不由自主地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村子不大，有二三十戶人家，沒一點聲音，好像所有的人，包括雞鴨牛羊，都在酣睡中。村口有一家人，他走進(jìn)去，推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是朽的，手一碰，門板就變成灰。進(jìn)去之后，先是院子，幾米之外有一排平房，他走進(jìn)其中一間，推門的時候，門板再一次一碰即朽，屋內(nèi)右側(cè)的墻邊立著個大座鐘，外面是一圈桃花心木，里面是一圈亮亮的黃銅，白色的分針指在羅馬數(shù)字ⅳ和ⅴ之間，秒針跳動有力，但聽不到一絲聲音。表盤底下的小方格里有溫度，有日期，溫度是25℃，日期是3月8日。另一側(cè)的大床上睡著一對赤裸的母女，兩個睡中人的身材都凹凸有致，相當(dāng)迷人，女兒仰躺，母親側(cè)躺，母親的腰上搭著一點點被子，屁股完全露出來，像梨，半熟半生的貴妃梨，令他直咽口水。他竟然不擔(dān)心吵醒她們，輕輕咳嗽了一聲，卻聽不見咳嗽的聲音，兩個睡中人也是毫無變化，他有強(qiáng)奸的念頭，但也三心二意，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向前走了兩步，彎腰拉拉那位母親身上的被子，想不到這一拉被子也變成灰了。他突然有些緊張，趕緊轉(zhuǎn)過身，跑出院子，步子很大，但聽不到跑步的聲音。

他并沒有夢中那樣一戶親戚。

夢中的郊區(qū)農(nóng)村，是完全陌生的樣子。

6

他是一滴血，像雨滴一樣正從高空墜下來，始終保持自身的完整，一邊往下掉一邊在想象，幾分鐘之后，這滴血掉在地上后，吧嗒一聲，會迅速濺起來，濺成皇冠的樣子，鮮紅鮮紅的皇冠。漂亮的皇冠只在空中停頓了極小極小的一瞬間，緊接著就散向四處，消失在空氣里。可是，隨后出現(xiàn)的真實情形卻大相徑庭：一滴血，落了下去，落在一層厚厚的灰塵里，根本沒辦法濺起來，也沒發(fā)出任何聲響。

……

陳繼明，北京師范大學(xué)珠海分校教授，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tuán)獎”、“十月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選刊》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盛典“年度小說家”等。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一人一個天堂》《七步鎮(zhèn)》，中短篇小說《北京和尚》《灰漢》《母親在世時》《寂靜與芬芳》《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