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異錄》 作者：朱大可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時間：2020-09-01 ISBN：9787521717921 定價：68.00元

幻術(shù)師

1

全身赤裸的少年蕭象，被無法擺脫的饑餓弄得怒火中燒。他決定在十五歲生日這天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但他必須死在一棵能望得見故鄉(xiāng)的樹上。

他在樹林里蹣跚地行走，肌膚骯臟，身上遍布被荊棘拉開的細小血痕。他沿著溪流向上奮力爬去，腳被鋒利的礫石割開了很大的口子，鮮血直流，引發(fā)陣陣劇痛。但他依舊咬著牙攀去，仿佛在跟該死的命運賭氣。雨季已經(jīng)過去，月亮升上天穹，山里的秋蟲在喜悅地鳴叫，而山溪的水聲則有些發(fā)悶。

在山巔的平頂上，矗立著一株高大而孤獨的榆樹，從樹下可以遠眺遠方，依稀辨認出村落、田野、山巒與河流。他餓得饑腸轆轆，頭暈眼花，跌坐在雜草叢里，用野草編織起一根繩索，費力地把它搭在最低的樹干上，打了一個活結(jié)，又費力地搬來幾塊石頭，疊起來后站上去，把繩索套上細弱的脖子。

他看見幾條灰色的生物在四周徘徊。它們穿過草叢，在他四周形成包圍圈。聽說山上有一種叫作狼的兇獸，但他已顧不上這種危險的生物。他喊了一聲，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閉上眼睛，一腳蹬開石頭。絞索猛然抽緊，狠狠勒住他的咽喉，令他透不過氣來。這是一次美妙的示范，饑餓的群狼為此飽受鼓舞，將他團團圍住。額頭帶有白斑的頭狼，再次躍起前肢，準備撕咬他的大腿，這時突然飛來一塊小石，擊中狼的前爪，它慘叫一聲，跌落在草叢里，紋絲不動。剩下的眾狼紛紛向后退去，仿佛遇見了可怕的勁敵。

蕭象的意識在窒息和劇痛中迅速流逝，但他還能依稀看見，有個中年僧人，身披灰色僧袍，手持黃銅金剛杵，氣定神閑地向他大步走來，而他則迅速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蕭象再度醒來時，身子已經(jīng)從樹上解下，胯下的傷口也被仔細包扎過了，還敷上氣味芬芳的草藥。僧人面容祥和，沉聲告訴蕭象，他的小家伙已經(jīng)丟了。蕭象聽罷放聲大哭。

僧人說：“這是你的大劫，逃不過的。但過了這劫之后，你就會逐漸轉(zhuǎn)運，爬上人生的高位。”

蕭象哽咽著，無法接受這個惡毒的現(xiàn)實：“我只想很快死掉。但我真倒霉，連土地爺爺都不要我。”

僧人笑道，周身縈繞著若有若無的香氣：“土地爺爺剛才說了，你的小命現(xiàn)在歸我了。我叫你活著，你就得小心活著，不許有任何差池。”

蕭象就這樣跟僧人過起了山野生活。他找到一個空曠的山洞，以白云做棉絮，芭蕉葉做布料，落葉做床褥，樹枝做板材，石塊做瓦片，很快就變出一座鑲嵌在石洞里的精美大屋。蕭象看得呆了，知道遇見了神仙。

僧人法號圓空，是乾達婆轉(zhuǎn)世，專門來東土度化有緣之人，精擅觀星術(shù)、望氣術(shù)、風(fēng)水術(shù)和變化之術(shù)。他說見蕭象雙眼異常明亮，悟性也超乎常人，決定授其幻術(shù)，以作日后糊口用。平日除了采集野果和狩獵，剩下的時間，他都花在傳經(jīng)論道之上。

圓空取來一根枯木作為示范。它在他手里不斷變幻，精巧的木棍、雕飾美妙的錫杖、閃閃發(fā)光的金錠、鮮脆欲滴的胡蘿卜和紅腫的男根……

圓空教他利用一切現(xiàn)存之物，完成幻化，方式是內(nèi)在的意念、松弛的身姿、藏在袖中的手勢加上默念的咒語。他說：“物件是可以隨意變幻的。意到了，像也就到了。”

蕭象幻化出的第一個物件，是個破了口的三彩陶碗，他灌注意念之后，爛碗化成一個秘色釉瓷碗，里面盛放著香氣四溢的白米飯和一塊紅燒大肉。他被自己的造物驚呆了，張嘴想去吃它，剛一觸碰，它便還原成那只爛碗。他再次怔住了，憂喜參半。

圓空笑了：“幻象就是幻象，它不可能成為實體，而且經(jīng)不起觸摸。你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學(xué)會固化你的幻象，讓它擁有更長久的生命。”

蕭象此刻才真正懂得這幻術(shù)的深不可測。他長跪不起，以為自己遇見了天人。從此他成為圓空唯一的弟子，在深山里修煉，長達三年之久。

圓空的第一法則是“依象造像”。蕭象必須學(xué)會仔細觀察世間萬物，將它們的每個細節(jié)都默記于心，只有這樣，幻象才能毫無破綻。蕭象的練習(xí)從制造小景開始。他前往附近村莊和集市行乞，仔細觀看各種細節(jié)，返回山里之后，就依樣畫葫蘆地再現(xiàn)一遍。記不住的地方，只好用想象胡亂拼湊，卻被師父一眼就看穿，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多次反復(fù)之后，蕭象終于學(xué)會了瞬間全息記憶，能在極短時間里記住對象的所有細節(jié)。他制造的幻象趨于完美，就連圓空都很難找出他的瑕疵。他就這樣在山里跟師父一起修習(xí)幻術(shù)，緩慢成長，讓自己也變成山野幻象的組成部分。

圓空傳授的第二法則是“隨心造像”。這個階段的練習(xí)，更注重幻術(shù)師的自由組合、拼貼和原創(chuàng)。蕭象營造了自己的幻象小品：身穿華服，佩戴碩大的男器，四周美女如云，在都市的豪宅里揮金如土；他甚至穿上不倫不類的官服，傲慢地站立于朝堂，儼然是皇帝身邊運籌帷幄的國師。圓空看著那些野心勃勃的混亂幻象，不禁大笑起來：“你這娃兒，野心比命還大。你得小心了，你的小命，托不住太重的欲念。”

在蕭象即將技藝圓滿的時刻，圓空向蕭象說出最重要的第三法則：幻術(shù)之所以有效，依據(jù)的正是宇宙的法則，因為世間萬物皆為幻象，沒有例外。他援引《金剛經(jīng)》的經(jīng)文告誡他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又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圓空神色凝重地告誡他：“破解幻象的最高法，就是默誦《金剛經(jīng)》經(jīng)文，它是世間最強大的咒語，可以令一切幻象都煙消云散。”

圓空自稱自己本來就是一個“幻影”，在念過咒語并跟他道別之后，就應(yīng)該消失了，于是他的身子從頭顱、身體到腳依次變成藍紫色，然后逐漸變得透明，最后只剩下一只右手在虛空中擺動，向他道別，還調(diào)皮地擰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手從虛空中抽走，最后在山崗上化成一道彩虹。

圓空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留下的日常用品，諸如銅杖、袈裟和飯缽，全部變作了礫石和泥土。蕭象對此深感震驚。他不知道圓空究竟是真人，還

是僅僅是個可以觸摸的幻象。師父遁走后的整整一個月，他都無法從這困惑中擺脫出來。他在內(nèi)心早已視圓空為父親。他知道自己從此將回到孤寂狀態(tài)，起初有些害怕，隨后便慢慢適應(yīng)了，開始苦心練習(xí)幻術(shù)技法，長達五年之久。二十三歲時，他已經(jīng)掌握了幻術(shù)的基本技法。

他決計為自己的小家伙復(fù)仇。他奮力爬上山頭，尋找曾經(jīng)傷害他的狼群。他發(fā)現(xiàn)了狼糞的蹤跡，故意在它們行走的路徑上放置麂肉。渾圓的月亮升到天頂時，狼群出現(xiàn)了，領(lǐng)頭的仍舊是他的死敵 — 那頭白額頭狼。它當(dāng)年被圓空擊中后腿，從此落下殘疾。此刻，它聞出了某種危險而又熟悉的氣味。但它尚未來得及仔細分辨，蕭象已經(jīng)把懸崖變成了肥沃的草地。鹿群在草地上悠然散步，五彩繽紛的群鳥在上方盤旋。狼群變得亢奮起來，白額頭狼起初有些遲疑，懷疑這景象的真實性，但在群狼的慫恿下，它開始領(lǐng)頭向鹿群發(fā)起攻擊，群狼緊隨其后，奮力沖向子虛烏有的幻境，然后在嚎叫中先后墜下萬丈懸崖。

師父和惡狼都已離他而去，蕭象再次涌起無限孤獨的感覺。望著山下炊煙四起的村莊，他想去擁抱他的鄰人，對他們說，我曾經(jīng)是你們中的成員。于是他挑著師父留下的被褥，披荊斬棘地向山下走去，找到群狼斃命的地點，按師父當(dāng)年的指導(dǎo)，割了白額頭狼的陽具，剝下它富有彈性的毛皮，然后埋葬了它的肉軀，因為其中混雜著他本人的血肉。

蕭象衣衫襤褸，目光明亮，一頭挑著被褥，一頭挑著狼皮，大步走進了他久違的故里 — 蔡莊。人們從田頭望著這個陌生人，表情冷漠，眼神里充滿戒備。他們沒有認出這個長大了的青年的風(fēng)霜容顏。他們不知道，他將徹底改變這座村莊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