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湯與羅宋湯

有過一個朋友，請我去她家吃晚飯。那是她新婚的第二個月。我去得早了，在門口等她。天都有點黑了，她急忙忙地趕回來，說是剛下班。下班的路上買了一兜白蘑菇，就做蘑菇湯。

我說就一道蘑菇湯，還有別的嗎？她說蘑菇湯很鮮的，我們不會再需要別的。我說好吧。

冰冷冬天，冰冷的水龍頭下面， 她把那些蘑菇一個一個地洗過來。水流很小，她洗了好久，天都黑了。

因為新婚的丈夫出了軌不再回來，燈又壞了，她的整個家都是黑乎乎的，我倆就在黑暗中吃那碗蘑菇湯。也許是真餓了吧，我也覺得，蘑菇湯真鮮啊。

后來她得了抑郁癥，進了醫院，大家都說她自作自受，不聽勸要找那樣的丈夫，我都不忍心說她什么，可能是那碗蘑菇湯吧。

現在想起來，也不過是普通的白水，燒開，放入蘑菇，再煮一下，就好了。有沒有放鹽，有沒有放青蒜葉，我都不記得了。那個黑夜真黑啊，什么都看不見，如果還有一個會換燈泡的男人，我也一定會看得見吧，蘑菇湯里有沒有飄著幾片蒜葉。

如果說我有什么遺憾，其實我是會換燈泡的，我為什么不為她換那一次燈泡呢？我只是拿起她床頭柜上的藥瓶，看了一看，都是些什么藥，又放了回去。年輕的我，沒心沒肺的我，為什么就不肯為一個朋友換一個燈泡呢。年輕時候的我們，都是這么無能為力吧。

另外一個朋友，請我去吃她親手做的羅宋湯。我敲門的時候，湯已差不多煮好了。

我放了多多的洋蔥、番茄、土豆丁和胡蘿卜丁，包菜也糊爛了，她說。

為什么要做湯？我說，你從來不下廚房的。

她說她遇到了喜歡的男人，那個男人愛喝羅宋湯，所以想為他煮一次。

原來是找我來試味。

羅宋湯終于端上桌，我們一邊喝湯一邊講愛情，湯有沒有很好吃，我竟然忘了，她的愛情，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依稀記得那個男人后來也是愛上了她，或者愛上她做的羅宋湯？只是總也不肯離婚，大概是大婆不放手，鬧得死去活來。有一次，大婆雇了人跟蹤她直到我家，天都黑了，她也不敢下樓，坐在我家，熱紅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叫她在我家住一晚，她又說不要。夜很黑了，我們一起坐在露臺，不時望一望樓下，手里的紅茶都涼了。是恐懼吧，還是疲憊？可是我現在都有點想不起來那一夜了。

后來，終于離成了婚。

也沒有結婚，和那個男人一起開了一個小飯館，沒幾日又關了。開張的那天我去了，做的都是江浙小菜，當然沒有羅宋湯。吃的什么菜，忘記了，清晰記得飯館里一只小白狗，說是撿來的，后來又丟了。

再后來，男人犯了事，入了獄。她翻山越嶺地去看那個男人，帶兩條煙。再后來，我也不知道后來了。我與她，失去聯絡很久了。

我后來來到香港生活，聽說金雀餐廳快要結業，才與幾個同事一起去了一次。

那時我已吃素，花樣年華牛扒套餐寫在餐牌第一頁，想要也是要不了。同事推薦羅宋湯，說以前跟朋友來過，羅宋湯最好喝。我說您經常來？他說也不過是一次，加上這一次，一共兩次。

羅宋湯里有肉，我也不吃。最后要一客蛋治，吃著蛋治，外面突然就下起了大雨。

兩年以后了，有一天，突然就想做羅宋湯。可能是因為冰箱里正好有一顆圓白菜，一根胡蘿卜，三個凍壞了的番茄，也有土豆。也可能是因為冰箱里只有這些，才讓我想起來做羅宋湯。

一切準備好，發現沒有洋蔥。為了做這一次羅宋湯，又下樓去買了一顆洋蔥。切時眼淚下來，才想起來，洋蔥是會叫人流淚的。許久不買洋蔥，都忘記了。凍過的番茄，用水沖過，皮就掉了，也很快就爛熟了。

沒有肉的羅宋湯，是不是正宗的羅宋湯呢？但要是叫它雜菜湯，我也是不甘心的。突然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朋友，煮那鍋羅宋湯時，她想的是什么呢？對愛情和未來的憧憬？

若是有一臺時光機器，我要不要回去那個時間，告訴那個煮蘑菇湯的朋友，不要戀愛也不要結婚，也告訴那個煮羅宋湯的朋友，不要把未來寄托給男人。如果我有一臺時光機器，兩年前，金雀餐廳，羅宋湯和蛋治，突然大雨的那個中午。不要急，不要急，慢慢地吃那一餐。可是沒有人改變得了過去啊，如果過去被改變了，我也不會有時光機。

看過一部關于時間機器的電影，情節都忘了，只記得時間機器是一個透明圓球，去到未來，地球荒蕪，人類進化成了兩類，一類會在夜晚捕食另一類，一類成為了另一類的食物。恐懼嗎，還是悲傷？過去不可更改，未來也是，我就是這么想的。去網上找了一下，原來片名就叫《時間機器》，一個科學家一次次穿越過去，想要救回他的愛人，可是無論回去多少遍都更改不了現實，他的愛人總會死去，即使有一臺時間機器。那就去未來，找一個答案。那個答案，我沒懂。只記得吃人的人，白發飄飄，人類進化到最后，成了妖怪。他殺死了妖怪，改變未來了嗎？我不知道。但是白發妖怪說的話記得清晰，如果你不喜歡這個答案，那你也許就不應該發問。

麻婆豆腐

披薩和漢堡吃到第十天，沒有人再想吃了，大家一致投票去吃中餐館。

酸辣湯，素炒面，芥藍牛和宮保雞，加多一份麻婆豆腐。

有的酸辣湯會特別特別好喝，也不全是辣椒粉放得多，可能是木耳絲和筍絲，每一家的中餐館的酸辣湯如同每一家墨西哥館子的玉米片蘸醬，都有自己很特別的那一套。

麻婆豆腐也一樣，有的會非常難吃，好像茶葉蛋，總也有人做得出來不可思議難吃的茶葉蛋。

好吃的麻婆豆腐，比肉好吃。豆腐一定是滾水里焯了一下的，沒了豆腥氣。不是太嫩也不是太老的豆腐，太嫩就碎了，太老就渣了，不太嫩也不太老的滾水焯了一下的豆腐，方方正正的方塊，勾得剛剛好的芡，涼了也不會稀的芡，加上一定是廚師隨身行李帶過來的豆瓣醬，每一顆辣椒籽都是對的。

一道非常完美，非常完美的麻婆豆腐。

在一個小小的街區，四周都沒有很大的購物中心。名字都忘記了的一間中餐館，門臉很小，轉了一圈才找到，入門一道水簾玻璃，財源滾滾的老意頭。

好像時光流轉，一切回到二十年前。

幸運餅干

城市之光書店走出去三分鐘的一間中國館子，樟茶鴨，辣子雞，水煮牛，中國城最有名望的一間川菜館。

菜的滋味不重要了吧，年歲漸長，很多時候吃飯只是吃回憶。

如同二十年前，期待著和賬單一起來的幸運餅干，盛在小小的黑色漆盤里，兩顆金黃幸運餅，壓住一張薄薄單，一邊簽單，一邊掰開幸運餅干，看一眼簽語條，餅皮落入口中，有時候會把簽語帶走，放進錢包，放好多年自己都忘了。多數是留在桌上了，還有小費算的清楚的賬單，不能給少了，好多學生就指靠小費，也不能給多了，自己也還是清貧學生。

只有賬單，沒有幸運餅。黑色漆盤還是黑色漆盤，描了金邊繁花，精致不少。

看了看旁桌，也沒有。

不甘心，招手去問。服務員說我們是沒有幸運餅干的，再投來奇怪一眼。

我投回奇怪的一眼，中餐館沒有了幸運餅干，什么時候的事情？

蔥

大家都在網上買菜了，我也跟了上去。

朋友介紹的一個賣菜網站，一袋毛豆，三根萵苣，兩個洋蔥一塊生姜還有一包辣椒，分門別類，只有蔥，和香菜捆在一起賣。

于是買蔥，也把香菜一起買了。

香菜我父親最愛吃，母親在每碟涼菜上面都放一蓬，也當作裝飾，吃時卷起來，蘸加了白糖的鎮江香醋。

我不吃，但也不討厭。如果是去蘭州拉面店，師傅問要不要香菜？一定也會高聲回應，要要要。

在美國時是不買香菜的，太貴，買蔥，一買一大把，中華超市一入門，先拎小蔥，別的就隨意了。

碗都沒有洗過一個的姑娘，終于學會了和面發面，做卷油餅，做蔥油花卷，都是被逼的，被愛和模模糊糊的愛的責任心逼的。

餅里卷的蔥一定要多多的，滿得溢出來才好。

被愛的人也沒有別的更多的要求啊，一口辣醬，一口滿滿蔥的蔥油花卷，美滿的一餐。

綠豆糕

小時候吃蘇州采芝齋的綠豆糕，油汪汪的，并不覺得十分好吃，還不如玫瑰酥糖和粽子糖。可是我也不喜歡糖，我根本就不喜歡吃甜的。

有一天，突然很想吃綠豆糕。網購，等足十天集運到。嫩綠，清爽，又好看的新綠豆冰糕，似乎并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一口下去，一滴油都沒有的綠豆糕，直接嗆進喉嚨里。

好想吃到油汪汪的綠豆糕啊，我媽媽就自己來做，綠豆煮爛加面加油一起揉，好多油，揉的時候媽媽的手都是油油的，再包入紅豆沙餡，豆沙也是自己洗的，特別紅，特別細膩，木頭餅模印出了梅蘭竹菊四種花的綠豆糕。大冬天的晚上，媽媽做綠豆糕的手都是冰的。可是我也沒有多吃幾個，到底不是那么愛吃，也可能是我媽媽怕我中年發胖，紅豆沙餡里不會再放多多的綿白糖。剩下的綠豆糕，我也沒再吃，后來可能是扔掉了。

我也有過吃什么都吃不胖的少年時代啊，我自己是意識不到的，幾時成了中年。時常回憶童年食物的，一定是到了中年。多放或者少放油鹽糖的中年，少吃甚至不吃的中年，我都一樣地胖了起來。

周潔茹，出生于江蘇常州，現居香港。作家，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