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雪，1990年冬天生，湖南人。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花城》等刊物，獲第二屆草堂年度青年詩人獎、第四屆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著有詩集《回到一朵蘋果花上》。

向 內 的 閃 耀

康雪

幸存者

2020年已為每個人準備了

千萬種死亡方式——

讓肺部變成干透的絲瓜

與公交一起墜湖

像魚一樣被洪流卷入深淵

……每天早上醒來

我知道自己是幸存者。

夜里入夢

我也只是做著幸存者的夢。

如果樂觀一些，上班路途

我會給芋葉上的水珠

拍照，只是拍照

如果問我期望怎樣活著？

想做一個水珠研究者。

狹窄一些，只是芋葉上的

水珠研究者：

它們從何而來？消逝于何處？

我知道明天，提起死亡

仍不勝悲哀

但在這遼闊的芋葉上

死亡只是一種向內的閃耀。

 

速 寫

光照在羊背，草葉，石頭

和照在人臉上

有些微妙的不同。

光在人身上學習到脆弱

盡管從不哭泣。

但光照在你臉上時總要

暗下去

很難分清那是光的陰影

還是你本身。

有時，你是真的很高興

是光穿上你的衣服，替你站在

世界前面。

 

正在失去的

年幼時就知蜻蜓低飛

意味著

大雨即將來臨。

有時并不準確，那么

輕靈的生命

并不為預示什么而存在。

我寧愿那只是美的

在陽光下通體透明

可以被忽略

又恰是被天空和大地

同時需要的

一點美。

我一直不知道

它們飛向了何處

與蝴蝶如此迥異，少有入夢

或不曾入夢。

也不知真下起雨時

它們在何處停留。

 

雨水從底部進入生活

其實還有晚櫻在開。

這樣的下雨天

它們落起來，是整朵地落

當我走到丁字路口

就是那個可以望見一排晚櫻

的路口

突然感覺到左腳濕了

真讓人羞愧啊

為了更好地生活

每天努力工作

盡量按時回家吃飯

陪兩歲半的小孩堆積木

或者捉迷藏

也識讀字母和數字

但這并不順利。

除此之外，我還做了什么？

珍惜短暫的走路機會

相信春天的正確性，在它優美的

秩序中

撐著雨傘看櫻花

但鞋底磨破了——

這樣的小事，竟需要老天

來提醒。

 

親愛的女兒

她睡著了。睡著的人

有不自知的深刻和美麗

我祈禱更多快樂穿過

那深深的夢境

來到她的臉上。

在黑暗中，每個細微的表情

都讓人著迷

窗外下著大雨。我卻透過她

薄薄的皮膚和黑睫毛

看到那個內在的世界——

她像只鹿一樣飛奔

周圍是開滿花的長日照植物

有幾朵被碰落了

正是那些自由

而晴朗的香氣溢出來時

照亮了我。

 

夢見一匹馬

那是一匹怎樣的馬啊

它那么懂我的心

我曾短暫地趴在它溫暖的背上

看到河水中

我們的影子融為一體

它到底是一匹怎樣的馬啊

它溫柔地跪下來

把我放在岸上

離去前，它親吻了我的臉——

它到底是一匹怎樣的馬啊

它沒有替任何人愛我

卻讓我醒來后

想起了所有我愛過的人們。

 

何為故土

人死后，都去了哪里

沒有誰能告訴我

這是好的。

在鄉下，并沒有整齊的墓園

這也是好的

想過很多年后

我也被埋在山里或山腳下

總之，挨著山就好了

到處都是蓬勃的草木

它們幽深的根部

總是提醒我

我有一個永久留在人間

四季開著不同野花的屋頂。

 

石榴記

去年我們做過同樣的事

她的手掌更小

向宇宙索取的意圖

尚不明確

但今天，我看到她

快兩歲的手指天賦異稟：

如何從果皮內部取出發光體

而不傷害到

它的光芒？相比而言

我是個

笨拙的同伴。但比起沮喪

我有作為母親的

巨大快樂——

她會吐籽了，她知道如何

從一粒

微小的星辰中

獲取浩瀚的甜蜜，并放棄她

不能把握的部分。

 

致遙遠的人

特別好。當我想起你

其他的一切，沒那么重要。

我也信命

但還是想祈求一些東西

那些尚不能預見的。

祈求你一直在

哪怕不是在我身邊。

祈求你平安，少一些

非忍不可的痛苦。

玫瑰與星辰永遠清晰。

有更茂密的樹躲雨。

老得更緩慢一些。老得一點

都不辛苦

我可以照顧你

放你喜歡聽的音樂

偶爾，我讀詩給你聽

而且讀得不錯，你總是夸我。

 

我沒有一本嶄新的書了

只有孩子才能畫出

這樣的線條

在書的扉頁。

類似青草、海浪的敘述

她想要表達什么？

她什么都不需要。

一部分色彩爬上她的手指

甚至臉頰

噢，這魯莽的小動物

她總是以自身的潔凈

毀滅

另一種潔凈。

 

雨的表達

暴雨迷人，潮濕的

空氣迷人

被擊打的喜悅迷人

樹葉，玻璃，遮陽板……

對不起，我醒得遲了

比它們晚一步發出的聲音

是否很不協調？

好的，我知道了

不要克制自己。

（這很艱難，

作為成年后的習慣）

好的，我閉上眼睛了

每一滴雨都是這樣

自我訓練

我也盡量，讓自身的消逝

聽起來十分悅耳。

 

一本詩集

在傳達室等待我的奧利弗

面容沉靜，透著一股

黑水塘和森林混合的氣息——

在很早以前，我就對她

懷有天鵝般

優雅的情感

不，也不算太早

當她從這個世界離去時

我們才真正相遇。

我將于周一的早上

重新認識她

在此之前，想到很多

無關的事。

無關的，又無非是

心底渴望的那點愛罷了

這不是第一次

收到你給我買的書，我很想說

謝謝你

也許奧利弗比我更明白

我對你的感情。

 

我嘗試講道理

把每一次都哭得很動情

是天生的。

一個人竟然可以

有這么多淚水。

僅僅一天

我就被她哭怕了。

我很想告訴她，哭不能

解決任何問題

但又希望

她能替她不再哭泣的母親

保持住一種哭的能力。

 

妹 妹

媽媽讓她給我帶些

腰果和紅棗

她卻帶來毛茸茸的鴨子

和幾顆松塔。

她認識所有的植物

還給兩株遙遠的虞美人

傳過粉。

想起來遺憾

我二十歲之前

就從未想過要做一件

蝴蝶才會做的事。

二十歲以后，也不會這樣

拿出手機

對著一棵夾竹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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