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天

混濁的天空

幾只鳥

在穿越大風

還是被大風刮得翻滾

 

有樹的地方就能看見孤獨

是如何晃動的

就能聽見內心最深處那個人

是如何叫喊的

 

我問一個孩子

風是從哪來的

她說是一個人走動扇的

是啊

一個人從一處走向另一處

就有了離開和抵達

就有了冷和暖這永恒的差別

 

大風把門簾刮上晾衣繩掛住了

直到大風停下來

直到有人回來

直到稀疏的星星出現在天空

 

大風不一定能把所有人刮回來

但每一場風

都會讓人老一點

 

疼

最后控制它的是

一把刀

 

當它瞬間被宰殺

它就只剩下了疼

那疼是紅色的

噴涌成泉

但它的眼神還和吃草料時一樣安靜

 

當它被剖去內臟剝去皮毛

它的疼就遍布了全身

每一塊肌肉都疼得越來越硬

只有那落地就被玷污的單純依然潔白

 

當它被剔除骨頭壓實冷凍

它的疼就成了冰涼的

當它被刨花機切割

它的疼就成了一片一片的

一片一片的疼，疼得都卷了起來

 

當它被扔進滾燙的火鍋中

它的疼就變得油亮

當它被送進一個個臭烘烘的嘴里

它的疼就被咀嚼得滿口生香

 

至此它才相信這里沒有同類

它的疼也徹底無形了

只是那疼

會飄浮在每一個黑夜里

偶爾被某個異類撞見了

那疼會讓他沉默無語

那疼會永遠無解

 

寄 居

我在別人睡過的床上脫殼

在別人站過的窗前蒼老

當我的憂傷和房間里殘存的憂傷

撞擊出聲響

我分不清哪是我的哪是別人的

 

窗外那一摞摞的窗口

像整齊的火柴盒

每一個盒子里是否都有一根火柴

是否和我一樣

注定終將無法被點燃

在期待中慢慢受潮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春天來了冬天就又近了

世間哪有冷暖之分

 

只有我體內的兩條曲線

一條是波光粼粼的河

一條是那火焰升騰起的青煙

輾轉百回

無始卻有終

 

叨擾了40號樓四單元401室

我在此借住幾個春秋

叨擾了人間

我在此借住一生

 

鄰 居

狹小的浴室里

我聽不見你的求救聲

卻能聽見你高傲的腳跟敲擊出的弧線

走進電梯

我看不見你的背影

卻嗅到了你剛剛呼出的

帶著茉莉花香的酒氣

深夜兩點

只有你窗口射出的燈光是一個外來者

在我最私密的臥室墻上直視著我

清晨

我的車輪碾過了

你昨夜扔下的無人知曉的煙蒂

 

我們以最自在的方式囚禁著自己

我們以最安全的方式孤獨

我們以最陌生的方式做彼此的知情者

 

這被剪去翅膀的

匍匐在大地上的城市

依然仰望著天空

而我

在這天空下低下了頭

 

這么多人聚集在這里

原因正是因為這里人多

我對你視而不見

卻因你而存在

 

抽象母親

母親

你的前面是一望無際的荒草

你走過的地方

依然被荒草覆蓋

荒草們私語

荒草們沉默

荒草們拼命地生長和枯萎

 

母親

你的前后左右

唯一的路只有你的雙腳

你已經走了很遠

但沒有人知道你從哪里來

要到哪里去

因為你也不知道

 

落葉一點點帶走你的體溫

春天催生著你的白發

雨柱穿透著你的軀體

時間風化著你的骨頭

你繼續走著

 

母親

你一邊完整

一邊破碎

一邊歡笑

一邊流淚

 

你的歡笑

是一朵普通的小花

但因為它開在你的廢墟上

所以那紅

燦爛得像一滴無聲的血

你的淚滴

被風吹落到哪里

哪里就會長出一棵大樹

樹在風中痛快地呼嘯

呼嘯出你驚天動地的孤獨

 

母親

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光

那是滿天的星映出的

星星是夜空點亮的

而夜空是你點亮的

 

母親

你繼續走著

我不知道

你越來越小了

還是越來越大了

我不知道

你越來越多了

還是越來越少了

 

當夜黑到了盡頭

黎明就來了

那明朗的天空

是你的毀滅

也是你最壯麗的歡歌

 

一輛輪椅在深夜

它對著落地窗

沒有半點悲傷

 

月亮和路燈混合的光

更明亮一些

它卻更模糊一些

 

它是一輛車

那房間就成了路

它是一把椅子

那再遼闊的征途也只是房間

 

這被人類稱之為輪椅的形狀

此刻被描述為空的

但它是完整的

 

它不用再吃藥

再喝水

再說話

它不用聲音嘆息

不用眼睛看四周的孤獨

不看窗外的夜和晚歸的人

不看稀疏的星空和擁擠的窗

 

只赤裸在這混合的光里

彎曲的鐵管

越來越涼

也越來越亮

 

小花的幸福生活

小花太善良、太單純

四十年了依然是一個不知道著急的孩子

小花不懂憎恨、不會嫉妒

四十年了依然是一個快樂的孩子

可惜她招了一個玩物喪志的孩子

做上門女婿

可惜她又生了一個孩子

可惜這個孩子會生病

每次有病小花都要找村里的人借錢

借錢時她的臉上壓著成人的愁容

 

小花的夢想是讓兒子幸福地長大

可惜她只會種最簡單的莊稼做最簡單的飯

小花不會養殖、不會種果樹

學不會手工編織

更不知道什么叫無息貸款

如何讓村里最窮的人家脫貧

就是如何讓一家孩子過上幸福生活

 

低保、特困戶、危房改造

免費醫療保險、貧困生救助

一雙雙能伸到最低處的大手

將小花一家拉上了陽光大道

 

各種兜底保障呵護著這一家長不大的孩子

像父母的愛從未離去

多么好的時代

可讓小花憧憬著未來

幸福地生活

 

劉廈，1985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石家莊作家協會理事。著有詩集《長草的時光》，散文集《遇見生命》。作品在《中國作家》《詩刊》《文藝報》《北京文學》《星星》《當代人》《廣西文學》《延河》等刊物發表。獲2020年首屆“賈大山文學獎”。獲《北京文學》2019年年度作品獎。獲2021年第30屆全國圖書交易博覽會“十大讀書人物”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