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央宣傳部、文化和旅游部、國家廣播電視總局、中國文聯、中國作協等五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加強新時代文藝評論工作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指出，要開展專業權威的文藝評論。對于中國網絡文學來說，這個問題顯得非常緊迫。經過20多年的發展，中國網絡文學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作家數量和作品數量驚人，網絡文學作品及其衍生藝術形態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一方面是中國網絡文學創作的興盛與繁榮，網絡文學“出海”產生了巨大的國際影響，網絡文學產業的興盛帶來新的經濟增長點；另一方面是網絡文學評論的相對滯后，與迅猛的網絡文學發展勢頭相比，網絡文學評論的隊伍還不夠強，好的網絡文學評論文章還不多，有筋骨、有建樹的網絡文學理論成果依然匱乏。

　　網絡文學評論為何發展緩慢

　　這種局面的造成有多方面的原因。

　　一是由網絡文學自身的特點決定的。我國網絡文學在互聯網上誕生，在其起步階段，網絡文學是傳統紙媒文學的網絡化，上世紀90年代初，海外留學生網絡文學有鮮明的傳統文學氣息，“榕樹下”時期的網絡文學是按傳統的小說、詩歌、散文來分類的。時至今日，我國網絡文學蔚為大觀，包羅萬象，種類龐雜，最能代表中國網絡文學新形態的是商業網站上發表的具有網絡文化趣味的各種類型化的網絡小說。其特點是注重娛樂性，故事性強，想象力豐富，商業氣息濃，趣味重于思想，重視好看甚于文學性，重視讀者的反饋，兼備個人文學情懷。

　　網絡文學鮮明的娛樂性、商業性，相對稀薄的思想性與藝術性，曾讓很多接受20世紀以來現代文學傳統和文學評論傳統洗禮的評論家對之“嗤之以鼻”，對網絡文學各種批評的聲音也曾不絕于耳。學術界往往以現代文學以來新的文學傳統為正統，一些學者認為網絡文學是“快餐文學”，是“卡拉OK”，是“麥當勞化的文學”；認為玄幻小說是裝神弄鬼，宮斗小說三觀不正，歷史架空小說在毀滅歷史。作家們對網絡文學批評也很多。這種以精英文學標準輕視、貶低網絡文學的傾向導致之前學術界從事網絡文學評論的人不多。

　　網絡文學評論發展緩慢的第二個原因是，網絡文學將趣味性、娛樂性放在第一位，這導致了注重思想性和文學性的傳統文學評論標準很大程度上的失效。一篇在網絡上深受讀者歡迎的小說，在藝術手法上并不復雜，專業評論家慣用的細讀的審美分析方法很難奏效，文學理論的有效性受到挑戰。對于網絡文學來說，原生態的在線讀者評論對于作者更為重要，但這些評論多是片段性的、隨性的、感悟式的，少有系統的理論性評價。網絡文學專業批評需要適應網絡文學的傳播特點，直面網絡文學作品的寫作邏輯，在融合中外文學理論的基礎上對網絡文學做出恰切的解讀，這種及物的、有效的批評對于學院派評論家來說是有難度的。

　　網絡文學評論對評論家提出的挑戰還在于，網絡小說是復雜的。在類型小說的意義上，它接近通俗文學；在IP產業鏈條上，它接近大眾文化；在受眾層面上，網絡小說是讀者參與的文學，與更重視作者表達的現當代文學明顯不同；在作者層面上，網絡作家通常是一種謀生的職業，但很多優秀網絡作家超越了為生存寫作的層面，自覺追求更高的文學理想；在媒介層面上，網絡文學依托互聯網而生，有很強的“網絡性”，但又破網而出，以各種IP形式存在；在文學傳統上，網絡文學既有古今中外通俗文學的藝術傳承，也有對現代文學思想與藝術的積極吸收；中國網絡文學的總體基調是娛樂化的爽文，但又有較強的現實意義。這意味著從事網絡文學評論的門檻很高，對批評者的主體素質提出了高要求，網絡文學評論家要有復雜的藝術譜系支持。

　　由于我國網絡文學日漸強大的市場影響力，網絡文學作品熱銷及其影視改編引發熱議，網絡文學有著中國讀者喜歡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網絡文學日漸引起文壇關注。2011年茅盾文學獎修改評獎條例，首次將網絡文學納入評獎范圍；2014年中國作協在北戴河組織召開全國網絡文學理論研討會，呼吁要建立網絡文學評價體系；2015年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要大力發展網絡文藝，隨后國家新聞出版署、中國作協等部門開始實施優秀網絡文學原創作品推介、中國網絡文學排行榜等活動，積極引導網絡文學精品化創作。

　　與此同時，網絡文學評論“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局面也慢慢有了改觀，網絡文學評論、研究開始升溫。中南大學、北京大學、山東大學、山東師范大學、安徽大學、上海大學、西南科技大學、浙江傳媒學院、三江學院、南京師范大學等高校開始設立網絡文學研究機構，多家高校開始開設網絡文學研究課程，招收網絡文學研究方向的碩士和博士研究生。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中心、廣東省作協等單位牽頭舉辦中國網絡文學評論獎。《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藝爭鳴》《文藝理論與批評》《小說評論》《南方文壇》《中州學刊》《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藝術報》《中國文化報》《中國社會科學報》《文藝報》《文學報》等國內重要報刊發表了大量網絡文學評論、研究文章。自2016年始，已有多個網絡文學研究相關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立項。

　　與現代文學作家“魯郭茅巴老曹”的經典化相比，與新時期以來莫言、賈平凹、張煒、王安憶、鐵凝、余華、蘇童、格非、遲子建等作家受到文學評論界的深度關注相比，網絡作家作品還少有受到評論家的深入解讀。我們需要接地氣的、能理解網絡文學內在邏輯的、能對網絡文學做出深入闡釋的網絡文學評論，我們更需要對網絡文學規律進行發現性的闡釋，需要建構符合中國網絡文學發展規律的原創性文學理論。

　　網絡文學評論大有可為

　　中國網絡文學的繁榮態勢對評論家提出了新的要求。

　　首先，網絡文學評論的基礎是進場閱讀。一個好的批評者，一定是一個好的讀者，一個優秀的網絡文學評論家，一定是廣泛閱讀、大量閱讀各種類型網絡小說的人。有學者提倡先做網絡文學粉絲讀者，然后做一個學者，這是非常有見地的。網絡小說動輒數百萬字，類型繁多，對網絡文學評論者來說，往往要經數年的閱讀積累才能建立起對中國網絡文學的整體觀感。

　　其次是更新知識結構。如果從源頭來闡釋中國網絡文學，需要熟讀中國古典通俗文學、中國現代通俗文學、臺港通俗文學、外來通俗小說，需要廣泛了解中外電影、電視劇、動漫、網絡游戲等文化形態。要熟悉網絡文化，對“爽”“性向”“次元”“融梗”“寵”“虐”“中二”之類的網絡文化詞匯及網絡文學常見手法要充分研究。批評者不僅要有通俗文學及大眾文化的視野，也需要良好的現代文學素養，才能對網絡文學做出恰切的闡釋。

　　其三是更新研究方法。閱讀網絡文學采用常規細讀的方法可能是不夠的，有學者提出遠讀的方法，還有人提出用人工智能對網絡小說進行“初讀” 。網絡互動留下的各種數據讓網絡文學增加了很多的副文本，運用讀者反應理論，大數據、數字人文的計量學分析等方法既合理又有其可操作性。網絡文學不僅是文學，還是文娛、產業和文化，需要建立大文學整體觀，打開思維視野，從寫作機制、網絡文化、媒介傳播、文化傳承、社會效益等維度展開，如果只是簡單套用傳統文學評論對網絡文學進行思想內容和寫作藝術分析，是難以深入的，甚至會得出網絡文學是“文學垃圾”的結論。

　　其四是總結網絡文學規律，建構中國網絡文學評價體系。網絡文學評價體系不是人為制造的，而是從網絡文學創作實踐中總結出來的。這是一項重大的工程，需要更多學者的投入和持續努力。對優秀網絡文學作家作品進行評論，對網絡文學創作現象及時梳理辨析，對網絡文學生產、寫作規律進行有效總結，提出適合中國網絡文學特點的理論，有了這些廣泛的基礎性工作，才能建構有效的中國網絡文學評價體系。

　　其五是要有世界眼光和未來眼光。中國網絡文學是世界級文學現象，是中國改革開放大國崛起時代的產物。中國網絡文學與好萊塢大片、日本動漫、韓國電視劇被人稱為“世界四大文化奇觀”，這說明大眾文化的興盛與經濟發展之間有緊密的關系。研究我國網絡文學必須在世界大眾文化的背景中來考察，需要在新的經濟發展態勢下來看待網絡文學的價值。只有這樣，才能對我國網絡文學的民族性、世界性和未來性做出深刻的闡釋，才能推進我國網絡文學的良性發展。

　　《意見》指出，“壯大評論隊伍，加強中華美育教育和文藝評論人才梯隊建設，重視網絡文藝評論隊伍建設，培養新時代文藝評論新力量”。網絡文學評論的繁榮，核心是網絡文學評論隊伍的建設。我們欣喜地看到，經過學界20多年的開拓，中國網絡文學研究專著已超過百部，國內多家高校開設了相關課程，已有多本網絡文學教材問世。與網絡文學相關的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已經超過50項，發表的網絡文學評論、研究論文已超過4000余篇，相關碩士、博士學位論文已逾200篇。對于未來網絡文學理論批評建設來說，一批年輕讀者尤其是從小讀網絡文學長大的95后、 00后陸續進入網絡文學評論、研究隊伍，他們對網絡文學的理解少了些前輩學者固有的偏見，多了些認同和新的理解視角。網絡文學是中國特有的歷史文化境遇與網絡媒介相遇的產物，網絡文學聚中國民間文學創造力而生，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這一繁榮、豐富的文學形態也一定會給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建設提供肥沃的土壤。

　　（作者系安徽大學網絡文學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