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鳥雀們撒歡的啼鳴透過木屋傳來。在竹制的引水渠一端接了山泉水洗漱，吃過早餐，就可以隨意地在附近走走。這是在真正的深山茂林間散步。

散步回來，搬一張竹椅在木屋一側閑坐。竹椅是山中取材，請篾匠手作的，翠綠的竹色依舊，宛如還在繼續生長。山居的日子，一整天都可以不慌不忙地坐著，連穿過樹林吹來的山風，都是不慌不忙的。

回到山里，突然發現眼前的樹木多是經濟林。換句話說，“無用之樹”越來越少，目光所及都是可用之材。我不禁為此悲傷，感慨頗多。如果去掉山野大地上那些“無用”的植物，這野外還能稱之為野外嗎？

我們可以這么說：開花的植物在一定程度上都在為這個世界的美麗做出努力。但很多人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這些植物如果能夠結出甜蜜的漿果，為人們提供美味的來源，就更好了。因此這世界上不結漿果的多數植物尤其是雜七雜八的樹木，往往被看作無用之樹。

那些不能作為用材之樹、結果之樹的植物，被人們引向另外一條道路——成為觀賞植物。

很多野花野草、雜樹雜木，從山上移植下來，配以老樁、原生等等之類的名詞，一番打造之下，便成了有用的觀賞植物，成了有價的盆景。只是，這種風潮有時候變化太快，剛剛流行過案頭清供的石菖蒲，轉過身又變成人手一盆多肉植物。

這種風向轉變最明顯的是苗木。

一種樹木成為城市綠化植物的新寵之后，很快就從不起眼、不值錢、野生野長的雜木變成了人工繁育、多方推廣、價值頗高的主流樹種。如果植物也有“智慧”，有擴大種群和繁衍延續的原始欲望的話，這種樹木無疑就是成功了的。

例如曾經在鄉村山嶺間長期被歸為雜木的欒樹、楓樹、喜樹，有朝一日成為城市景觀樹后，各種苗木基地便大量繁育、普遍種植。又如曾經普遍被村民們稱為“茅柴”的小灌木檵木、映山紅、女貞，被選作綠化觀賞品種后，也都改變了野生野長自然繁殖的狀態。

這種成為綠化品種而被商品化繁育的種苗，人們稱之為苗木。苗木在苗圃里繁育的時間可長可短，才剛剛萌發的新苗也好，已經養護了數年的大樹也好，只要能夠賣出去，就都是苗木。苗木的繁育和銷售，是一個龐大的綠化產業。

苗木移栽是一門技術活，需要足夠的細心和耐心。有的時候，一些樹木移栽后，由于水土不服，就得借助各種生根粉、營養劑等來進行護理。因為移栽不易，苗木品種的選擇和推廣也就必須有所注意了。越是易成活的、好造型的樹種，越容易成為綠化苗木的主流。

但也有例外。一種苗木變得大眾化了，價格透明，自然商業空間也就少了。此時，人們就會考慮推介更多此前不被人注意的冷門樹種作為行業新寵，而曾經風靡一時的苗木便會被打回原形。

近年來比較典型的是桂花樹。十多年前，桂花樹幾乎是各地城市綠化和庭院景觀的必備樹種。一時間，苗圃里抓緊育苗者有之，囤積居奇者有之，甚至還有商人專門派人到鄉村里轉悠，看到中意的桂花樹便找人詢價準備挖走。然而，十年過后的今天，同樣的品種、同樣的苗木，價格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都乏人問津。

曾經十分“有用”的桂花樹，不小心成了“無用之樹”。

同樣的轉變也發生在杉樹、松樹之類過去最常見的用作木材的經濟樹種身上。

時代的發展讓木材被其他各種材質替代，木制品在生活中使用越來越少，曾經一樹難求的狀況大為改觀。林場的朋友告訴我，現在請人砍伐一天的樹，賣出去的木材收益可能還不夠支付工錢和運費。眾多因市場經濟利益曾讓人眼紅的樹木，就這樣被供求關系和市場價值所支配和保護，繼續安然無恙地在山嶺上挺立，一年一年緩慢地生長下去。

樹木在由“有用”轉為“無用”后，無非是繼續在原地增長一圈一圈的年輪。但另外一些植物在時代變遷中變得不再那么“有用”后，很快就會泛濫成災。

贛西鄉村常見一種楮樹，又被稱為構樹，在山坡園地、荒地路邊易生易長。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楮樹皮都是制造桑皮紙和宣紙的主要原料，楮樹曾經一度成為紙張的代稱。但工業化造紙使楮樹幾乎失去了用武之地，它們便重新回歸了自然狀態，在山野間扎根、落葉。現在楮樹在野山野嶺間長得到處都是，植株也由印象中常見的小簇長成了十多米的大樹。

多年的鄉村生活經驗告訴我，生命力和繁殖力都讓人驚嘆的苧麻也漸漸泛濫于鄉村和城市的各種荒地、空地上。

一塊土地，只要有一兩年沒被使用，苧麻就作為植物的先頭部隊在這里扎根發芽。夏天里一陣風吹來，苧麻露出葉片背面的白色，形成一大片晃動的亮光。這種曾經被視作財富、用于制作麻繩麻布的植物，現在也回到了“無用”的狀態。少了采割，多了空間，苧麻家族自然越來越壯大，一時之間，幾乎隨處可見它們的身影。

其實又何止楮樹和苧麻改變了生存狀態，更多的樹木也在時代的變遷中改變了命運。

朋友告訴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林場造林都是鏟除灌木，空出土地種植作為用材林的高大喬木。但是最近幾年，有識之士意識到，必須更加重視林業的生態和景觀功能。于是，山嶺上林木的結構性改造被提上議程。人們通過闊葉林與針葉林的搭配，喬木與灌木的搭配，甚至是林木與原始蕨類雜草的搭配，更加精準有效地涵養水源，維護森林生態平衡。至于說調整樹木品種結構，形成山嶺在不同季節的多種色彩景觀，那就更是林相改造的基本操作了。

在這種改變和調整中，不同的樹種、不同的草木很有可能就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走向，如由被拋棄的變為被保護的，由完全沒用的變成很有價值的。

樹木在命運的轉盤中生長，在有用和無用間交替。它們寵辱不驚，云淡風輕地扎根大地，汲取土里的水分和養分，慢慢拔高壯大自己的身軀，有風來了便搖擺幾次，有雨來了便稍稍側過身子，仿佛有用或無用，都與自己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