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璟《攤破浣溪沙·秋思》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

荷花蓮藕的香氣漸漸消退，翠碧的荷葉也漸漸殘損委頓，秋風吹起愁緒，綠波蕩漾蕭索，萬物與當初的春光一道，憔悴失容衰老，讓你不忍心細看。

細雨中做夢醒夢，夢中的邊塞地區，離現實十分遙遠。小樓上鳴響的玉笙，也感受到了被吹透響盡的孤單與凄涼。淚珠點點，悔恨遺憾，無邊無際……此時，除了靠著欄桿佇立，還能怎么樣呢？

頭兩句情景交融，天人互動。盛開圓滿的荷花全體全須全尾，跟隨時令而憔悴，有了殘缺衰敗的視覺感受，有了我們如花似玉的青春去而不復返的失落感受。也許，人們能夠與韶光同老，那么，倒也有與春光復生的某種期望和自慰。本來，自慰是詩詞文學的功能之一，通過自苦的描述達到傾訴展示自慰的目的，是一種不知不覺之中的寫作路徑。

王國維盛贊這兩句詞的“眾芳污穢、美人遲暮”之感，我則寧愿更強調成長變化、韶光褪色之美。美是動態的變動不羈的，美的張揚彌漫是一種美，美的淡化流逝衰老，也是一種非常動人的美。審美與自慰相通，是一種沉醉與欣賞，可以達到迷狂地步：快樂的時候你為美的存在而歡愉舒展，是審美；失落的時候，為之憂愁感喟，你愿意為你的憂郁而自賞自憐婉轉修辭，也具有一種陶醉的含淚的美感美覺。有失落就有成熟，有遲暮就有回顧，有傷痛也就有道法自然：一曰大、大曰遠、遠曰逝、逝曰返；有眾芳變成了污穢，更有眾芳變成了豐碩的果實；有韶光的憔悴，也有茲后的冰雪消融，生機恢復和流年返轉。

李璟治國無方，眼看著江山滅亡消逝，但還有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舞文弄墨的哀傷之中仍然有哲學、有終極、有人生與文字之美。不堪看了，民胞物與了，不忍之心了，善良在也，文心詩心詞人之心在也，詩詞的魅力、修辭的魅力在焉：后唐中主李璟的江山，不過在位十九載，他的詞作流傳動人已經世世代代，一千余年。

幼年時早就背誦下了“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名句，半懂不懂，越發喜歡得要命，舒服得撂蹦。什么叫懂呢？看著美好，讀著陶醉，聽著癡迷，這能不能算懂了相當一部分了呢？

現在也無定解，雞塞是指位于內蒙古的“雞鹿塞”？泛指邊塞？是指夢見了雞鹿塞的情人——好友——美食？是填詞時對于詞人來說是遠地杳然的邊塞？是今非昔比還是不堪回首、還是但愿細雨夢長，好夢無已？

玉笙寒的解讀更令人失笑。有方家說是指春天的樂器吹久了口水滴入浸濕樂器，口水為樂器降了溫，天呀！天冷的時候，水就更冷，倒還沒說會凍成冰，某些解讀，表面合乎一點點情理，只不合乎詩情畫意雅趣。

在詩詞當中，寒不一定是一個限于溫度測量的概念。寒門、心寒、一曝十寒，都可以有更寬泛的解釋。吹徹了，吹透了，吹到了極處高峰極限了，你會感受到笙的亦即吹笙人的乃至于整個人生與人間的生命的悲涼極致，動情極致，失落極致。音樂樂音，師曠重生，貝多芬再世，李中主吹笙，蕭邦奏鳴，卡拉揚親自指揮，熱烈紅火到極致以后，有沒有筵席不能不散的悲涼呢？

好的，乘此機會我順便說說白居易的《花非花》，我曾覺得這是一首詞，但似乎那時還沒有詞的一說，或謂《花非花》叫作“雜詩”。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去處。

都喜歡說白居易的詩現實主義、婦孺皆知、平易通俗、為民請命，以及他與元稹共同提倡新樂府運動等等。但是他畢竟也有《花非花》這樣的“朦朧詩”。

似花非花，似霧非霧，黑夜中它來了，朦朦朧朧，天亮了它就沒有了。如夢如醉。來如春夢，去似朝云。然后嘛也沒有。

這是說什么呢？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如希望，如夢想，如愛情，如靈感，如美的感覺，如知心知音知遇，如驚天功業、功力……是這樣的啊。

但是有一個天才的家政服務打工妹， 一家晚報上刊登，說是他們的家政服務人員看到了白居易的此詩，立即猜出謎底。服務員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謎語，謎底是霜花。霜花名花不是花，霜花如霧一樣遮擋了視線卻又不是霧，夜半它來到了附著在窗玻璃上，白天，陽光一照，它融化不見，就此去了。還真是合情合理，同構同義，無懈可擊。一條謎語被猜中了，一首絕美的詩作被埋葬了。

下面讓我們講講白居易的詞吧。

■ 白居易《憶江南（三首）》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江南是多么美好，風光早已經被人們熟知與廣為流傳，朝陽升起，江里的金光如火焰之閃爍，燃燒起江心花朵；春天到來，（萬木返青），江水綠得像藍色一樣濃彩重抹。啊，誰能不思念江南呢？

思念江南，是的，最思念的是杭州：在山上的寺廟里，在月光下，尋找桂樹上結出的芳香的花與籽。上到郡亭，靠著枕頭，欣賞錢塘江的漲潮（如詩如夢），什么時候我還能再一次去游覽觀賞這樣的美景呢？

追憶江南，一個就是追憶吳國留下的宮室：吳酒一杯，泡上青青的春天竹葉，吳地的女孩子跳起舞來，像鮮麗迷人的芙蓉花一樣令人如醉如癡，或遲或早，我還要再次與這美麗的一切在江南重逢！

這三首詞特別有歌曲的味道，有相同的格式，相同的結構。有重復的句子，江南好、江南憶、豈能不憶，還有最憶，有其次之憶，還有何日再游、遲早再逢……三首緊接慢趕，緊湊相連，美好永遠，一氣呵成，節奏分明，張口能唱，能念、順口、舒服，好讀好記好背誦，永與杭州同在，與錢塘江同在，與西湖爭春，與詩詞同在！

中國不能沒有杭州，不能沒有西湖錢塘，不能沒有漢晉唐宋……不能沒有詩詞，不能沒有白居易，不能沒有《憶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