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絡文學龐大的版圖中，網絡詩歌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存在。現代漢詩與互聯網在傳播媒介層面“相遇”，更在詩歌語言、抒寫主題、想象方式等方面實現全方位融合。如果說第一代互聯網技術為現代漢詩寫作開辟了一個迥異于傳統紙質媒體的全新媒介空間，那么，近年來突飛猛進的移動互聯網技術為現代漢詩的寫作、閱讀和傳播創造了另一個新的展示平臺。縱觀如今的詩歌寫作現場，各種人工智能軟件越來越深入地介入現代漢語詩歌的寫作中，推出一批由復雜算法生成的詩歌文本。此外，更多的普通網友集結于移動互聯網視頻平臺，寫出不少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詩歌作品。二者相互關聯，互為背景，構成當下漢語詩歌寫作的獨特景觀。《一個人，也要活成一個春天：快手詩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的問世，可以說是現代漢詩發展歷程中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重要事件。這讓筆者想起1920年出版的由上海新詩社編選的早期新詩作品選集《新詩集》。兩部詩選的出版時間雖相隔百年，分別位于現代漢詩百年發展歷程時間軸的首尾兩個重要節點，卻共同指向新寫作群體的集結和新的詩意空間。

移動互聯網時代新媒體的興起，不僅為現代漢詩的閱讀和傳播開辟了新途徑，也為現代漢詩藝術想象空間的拓展提供了新可能。這種新可能在這部詩選中得到了較為充分的體現。

網絡新媒體正在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譬如微信，已經超越其作為一個社交媒體的原初形象，日漸成為一種具有巨大滲透力和廣闊覆蓋面的生活方式。微信也影響當下詩歌的寫作。這種影響既是物質層面的，也是精神層面的。比如，“翻手的雨”寫的《軌跡》，“這是摸得著的，看得見的/我獨自喝酒：暴雨沖刷著窗外的葉子。/烏云下面穿著白雨衣的人/把羊群趕到野外，并保持微信暢通”。在這里，“保持微信暢通”一語看似語氣平淡，卻喻示了偏居鄉村一隅的詩人連接外部世界的獨特方式。這顯然已經超越了農業時代的鴻雁傳書和工業時代的電報電話，甚至也超越了第一代互聯網時代的電子郵件，呈現的是一種多媒介、全方位、氛圍性的連接，包括超越時空的詩歌精神世界的交流與對話。

當然，詩人們對網絡新媒體也并非毫無保留地全盤接受，而是保持某種必要的警醒和反思姿態。“宗小白”的《不用手機的人》除了出現四位中外詩人形象，還有父親的形象，“而我的父親/一個食品廠的普通工人/抽屜里竟然放著一柄竹簫/他垂釣，自己動手修葺漏雨的瓦屋/用毛筆寫字，在泛黃的牛皮信封上粘貼郵票/坐綠皮火車去很遠的地方/閑暇無事，他就站在暮色里/藍色中山裝背對著我，手指輕按，雙唇送出/低低的簫聲”。這與沉迷于小小手機屏幕不可自拔的“我”形成鮮明對照，表達作者深切的現實關懷和自我反思。

不難發現，鄉愁、親情、愛情等主題的抒寫在這部詩選中顯得特別突出。這些傳統抒情主題詩作發布于移動互聯網平臺，在與讀者交流互動過程中，不僅找到了一種新的綜合性共情方式，也不斷地生成某種新的藝術意味。比如，“詩人祁連山”寫的《鄉音有改但不多》，“想起家鄉/是快樂的/有時自言自語/不知怎么就脫口而出/一句家鄉話/會樂上很久/然后再想想/這句鄉音用普通話怎么說/又樂了”。這首詩的題目顯然是對唐詩名句的改寫，表現出一種現代詩歌中鮮見的幽默感，而通篇使用的口語和精巧的情境設置，讓讀者在流暢的閱讀中又有所思考。這種接地氣的樸實抒情風格，也在“冷冬年”的組詩《父親》中得到充分的體現，“記憶中的父親高大威猛/如今我們站在一起/他比我矮一大截/我多想，將這多余的部分還給他”。高與矮對比關系的變化背后，是父子血脈親情的升華。

“任嘲我”的《工廠里的人間煙火》、“蔡遇夏”的《電子廠詩人》，對越來越精細化、智能化的現代工廠流水線展開了新的想象和探索。不過他們沒有采用現代主義詩歌或后現代主義詩歌的表達技巧，而是選擇了一種直面生存現實的抒情方式，體現當代工人特有的韌勁和擔當精神。“任嘲我”寫道，“我是一個正在燃燒的朽木/把余生與烈焰融為一體/我帶著詩心在工廠里過渡/內在的光芒足以照亮自己”。這“內在的光芒”正是詩人用豐厚的生命經驗凝聚和淬煉的詩歌的光芒。

作為一名外賣員，王計兵的《趕時間的人》對這一新興職業高度緊張的日常工作狀態進行了如此想象和洞察，“從空氣里趕出風/從風里趕出刀子/從骨頭里趕出火/從火里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用雙腳錘擊大地/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作為文本關鍵詞的動詞“趕”，以不同面目密集出現，道出這一職業的艱辛和從業者的敬業精神。與之相呼應，在另一首《午夜推行人》里，詩人有意設置一個特殊的慢節奏情境，以一種樂觀的話語姿態，賦予這個職業以溫暖的亮色，“午夜街頭/一個外賣騎手的出現/讓一抹天空，藍得更加純粹/月亮是天空的一處漏洞/所以夜從來都黑得不夠徹底”。

這部詩選的詩歌作者，除了已經擁有一定聲名的詩人外，大部分是外賣員、中學教師、工程師、火鍋店廚師、全職家庭主婦、礦山女工、焊接工、裝修工人等。他們集結于視頻平臺，用各自不同風格的短視頻或視頻直播來推介自己的詩歌作品。這種傳播方式既不同于傳統紙質媒體，也不同于第一代互聯網時代的詩歌網站、詩歌博客，以及當下的詩歌微信群或微信公眾號，是一種可以給觀眾帶來某種沉浸式體驗的新型傳播方式。因此，這部詩選不僅標明了這些詩歌作品的來源，也指向一個全新的、具有很大成長性的現代漢詩的閱讀與寫作空間。

現代漢詩借助新媒體平臺的交互性和創新性，建構起新的詩意空間，讓真正熱愛詩歌的作者和讀者在新的話語平臺進行更深度交流、對話，進而激發出更大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這是現代漢詩詩藝新的增長點。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現代漢詩的整體性研究”〔項目編號：20＆ZD284〕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