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說是網絡文學中十分重要的類型之一，這類小說不僅彰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和價值理念，而且與時代、現實保持著密切關聯和情感認同。網絡都市小說尤其關注市場經濟中青年群體的生活和精神狀態，在全球化、消費主義和個體欲望之間講述一代人的生存與夢想。網絡作家瘋丟子的小說《后浪之下》以幽默又憂郁、明麗又晦暗、戲謔又深沉的語言書寫了一群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新新青年”在城市中的職場生活和情感模式。在銀峰大廈二十三樓的共享辦公室里，這些青年從事著視頻制作、直播帶貨、服裝設計、游戲開發等工作。作者敏銳地捕捉到當代中國的飛速發展和變革，寫出了新的時代新的情感方式及青年人剛進入職場的現狀。小說以青年群體的職場人生為觀察點，在時代與個體的雙重觀察中折射出社會歷史的變遷，顯現出作家對同時代青年的熱切關注。

《后浪之下》的作者采用一種微觀視角來切入現實。小說開篇就把主人公亓星子拋入一個失業又失意的尷尬情境。作為名校畢業、前大社調查記者的亓星子曾經有過人生的高光時刻，然而隨著亦師亦友的郭禮懷患上憂郁癥自殺后，自責愧悔的亓星子陷入痛苦的泥淖不能自拔，其堅守的職業理想也隨之幻滅。她在黯然辭職后轉而從事微信公眾號的寫作，因為不屑于營銷套路，其公眾號并沒有獲得太多關注。隨著積蓄日漸減少，不愿啃老的她重新步入職場生活，由此結識了一群拼搏奮斗而又各有困苦的青年群體。隨著交往日深，亓星子得以窺見這些看起來時尚光鮮的新行業從業者們的悲楚和焦慮，明白他們在大城市中謀生的艱難與不易。平凡而普通的青年人在職場中疲憊不堪，身陷各自的愁城。

《后浪之下》以浸入式的體察講述了新的階層及其所從事的行業面臨的新問題。題材上的擴展和視角的新異使得小說具有時代備忘錄的價值。作者嘗試在流動時代里建立起一種全新的理解結構，將自身的經驗與廣大青年群體的存在方式進行整合與融匯，并以心平氣和的語調講述了青年人的職業理想與情感道義。亓星子對人生意義的尋覓與追問，繆倫對老亓發自內心的敬重與尊重，白世奇對游戲的摯愛及對朋友李贊的維護與懷念，郭禮懷的犧牲精神和救世情懷等，這些青年都有超越庸常、守護夢想的特質。此外，二十三樓共享辦公室里的眾人關系和睦，其樂融融，如朋友般相處——一起拍攝搞笑視頻，一起吃飯談天，一起玩劇本殺，并共同面對事業的困厄和生活的艱難。在層層的鋪墊中，作者將中國式熱鬧而緊密的鄰里關系點染出來，他們在這里找到了歸屬感，組成了類似于齊格蒙·鮑曼所謂的“衣帽間式的共同體”。某種程度上說，《后浪之下》可謂世情小說的拓展和變形——在日常生活的駁雜里，將青年男女的職場生活、飲食欲望、家庭人倫、戀愛婚姻等世態逐一呈現，在新的故事外殼下回歸世道與人心的敘寫，其間密布傳統的情義觀和道德操守。

事實上，小說中的各色人物雖無一例外地品嘗過失敗的苦楚，不乏焦慮和脆弱，但這些青年卻都有破繭成蝶的信念和韌性。直播帶貨的孫小雨被惡意誣陷后元氣大傷，事業瀕臨滅頂之災。然而，經過艱難的辯駁和上下奔走，孫小雨硬是挺了過來，帶領團隊繼續征戰在直播帶貨的疆域里。繆倫曾是西部邊遠小鎮的問題學生，但他經過刻苦努力考上了大學，并逐漸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律師。在這個迭代更新、萬事皆流、憂傷而又歡快的故事里面，處處有不可思議的人生際遇。作者通過青年人的選擇，有力地證明了即使在消費社會中，堅韌、寬厚、仁善、俠義等傳統的倫理價值并沒有消失殆盡，它們依然在父女、母女、同事、戀人、朋友之間發揮恒久的維系力量。作者在直視人世晦暗和生活之累的同時堅信人性和生活的美好。盡管“后浪”的困惑無處不在，但我們的人生并不是空無一物，人間依然有愛與友情，有我們的眷戀和依戀存在。

《后浪之下》的特別之處在于通過對當下中國新興行業的整體把握與準確描述，揭示出網絡社交媒體帶來的諸多變化，從而切中了或隱或顯的時代主題。作者深刻了解并懂得青年們在時代浪潮中的載浮載沉及生存困境，塑造出亓星子、繆倫、比昂醬、孫小雨、大云等一批在當下具有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由此折射出時代與人性微妙的關聯。同時，瘋丟子對這批“新青年”的生活理念和情感方式充滿體恤與柔情。小說在向我們展示青年群體的強大與自尊的同時，讓我們相信，青年是充滿希望的、是可以信賴的。作家不再武斷地判定，而是站在生活的內部去發現和呈現，在凝視存在之困的同時，為有情眾生營建出一處可供棲息、取暖的歸屬之地。

（作者系溫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