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幕：余謂雪芹撰此《紅樓夢》書中，亦有傳詩之意。

——脂硯齋

第一場

幕啟：林中小徑，竿竿翠色，屋舍掩映在一片綠竹之中。屋內，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一個玻璃繡球燈，玲瓏剔透。遠處，一道曲欄通幽靜，幾枝梨花雨帶春。

香菱：“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

林黛玉：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

香菱：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

林黛玉：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香菱：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

林黛玉：正是這個道理。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作不以詞害意。

薛寶釵：作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詞精工，已落第二義。

妙玉：終以有幾句雖好，只是過于頹敗凄楚，此亦關人之氣數。

薛寶釵：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于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紛紛不一。后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

香菱：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

林黛玉：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淺近的就愛。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薛寶釵：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香菱：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

林黛玉：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旸、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脂硯齋（畫外音）：開卷一篇立意。立意新，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 

第二場?

幕啟：一樹梅花二尺來高，有一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疏密相間，花色如胭脂，香氣如蘭蕙。清幽儉樸的田園村舍，院內三間茆堂，門窗梁柱均用桐油刷漆，窗欞木榻、廊柱屋梁皆為木質本色。門前酒幌“杏簾在望”。院內建筑無一彩繪，屋內紙窗木榻，陳設璞真。正屋的南面，一近一遠蓋有小草亭和小茅屋，草亭內還設有水井轆轤，頗具泥土氣息。

林黛玉：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游”，這句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拆未供之先，意思深透。

李紈：固如此說，你的“口齒噙香”句也敵的過了。

賈探春：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

薛寶釵：你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了。

史湘云：“偕誰隱”，“為底遲”，真個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

薛寶釵：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做。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耳，要等見了做，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哪里有那些刁鉆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若題目過于新巧，韻過于險，再不得好詩，終是小家子氣。

李紈：薛寶釵詩有身份。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警句。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

脂硯齋：（畫外音）：伏脈千里，橫云斷嶺。于前略伏一筆，以后便不唐突。如晉人倒食甘蔗，漸入佳境一樣。

第三場?  

幕啟：進入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穿過垂花儀門后，迎面一座漢白玉花壇盆景，盆景中立有巨大的太湖石，石上爬滿了藤蔓植物，石間植有松柏。兩邊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著幾塊山石，一邊種著芭蕉，一邊種著西府海棠。房內四面都是雕空玲瓏木板，各式花樣，皆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從里間房內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尺許，灌入墻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薛寶琴：這里有10首懷古詩，前8首是詠真人真事的，后兩首古跡是真的，可人物確是《西廂記》和《牡丹亭》的。

馬嵬懷古

寂寞脂痕漬汗光，

溫柔一旦付東洋。

只因遺得風流跡，

此日衣衾尚有香。

青冢懷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

冰弦撥盡曲中愁。

漢家制度誠堪嘆，

樗櫟應慚萬古羞。

桃葉渡懷古

衰草閑花映淺池，

桃枝桃葉總分離。

六朝梁棟多如許，

小照空懸壁上題。

……

薛寶釵：后兩首無法考證，那就換二首吧。

林黛玉：寶姐姐也太膠柱鼓瑟了，這二首雖然無考，但這是連三歲小孩也知道的。

李紈：這二首雖無考，但這兩部戲的故事和人物，已經廣為流傳，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只管留著。

脂硯齋（畫外音）：書有不寫之寫，若畫家煙云模糊處。 ? 

第四場?

幕啟：假山高聳，藤蘿攀繞。洞壑盤旋，石階迂回。山頂之上有一座六角廊亭和一株羅漢古松，一掛瀑布傾瀉而下，沿溪流傍水榭流入園內的湖中。推開房門，便是雪洞一般。案上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并兩部書，茶奩、茶。

薛寶琴：桃花簾外東風軟， 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 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 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 簾中人比桃花瘦…… 一聲杜玉春歸盡， 寂寞簾櫳空月痕！

賈寶玉：這首《桃花行》，一定是黛玉寫的。

薛寶琴：現是我作的呢。

賈寶玉：我不信，這聲調口氣，都不是你的。

薛寶釵：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只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之媚語。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

薛寶琴：疏是枝條艷是花， 春妝兒女競奢華。 閑庭曲檻無余雪， 流水空山有落霞。

賈寶玉：有了，《紅香綠玉》： 深庭長日靜， 兩兩出嬋娟。 綠玉春猶卷， 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 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里， 主人應解憐。

賈元春：俗！莫如《怡紅快綠》。

薛寶釵：“綠玉”可以“綠蠟”代之。

賈寶玉：“綠蠟”可有出處？

薛寶釵：虧你今夜日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朝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都忘了么？

賈寶玉：《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 兩兩出嬋娟。 綠蠟春猶卷， 紅妝夜未眠。 ……

薛寶釵：淡極始知花更艷。

脂硯齋（畫外音）：好極！惟高情巨眼，方能作得鳥鳴山更幽也。胸中若無好文字，手中斷無新筆墨。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人。

第五場

幕啟：開門進園，一帶翠嶂擋在面前。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一座雕有百鳥朝鳳的鎦金大屏風，屏風前設有雕鏤精細的鳳椅寶座。案座左右排列著薰香，立鶴銅燈，雉羽宮扇。案座前設有大型的銅爐，覲禮臺東側為紅木書桌，上置有文房四寶，西側還陳列有金玉如意。

香菱：詠月： 月掛中天夜色寒， 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 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 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 晴彩輝煌映畫欄。

薛寶釵：這個不好，不是這個做法。

林黛玉：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它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共記得多少首？

香菱：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

林黛玉：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

香菱：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

林黛玉：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

香菱：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林黛玉：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

香菱：詠月： 非銀非水映窗寒， 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 絲絲柳帶露初干。 只疑殘粉涂金砌， 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 余容猶可隔簾看。

薛寶釵：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

林黛玉：詩要品為味中之意，琴要聽弦外之音。

香菱：這琴與詩之間竟有何瓜葛？

林黛玉：聽琴悟詩，化詩入琴。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還有一層，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稱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將身就在榻邊，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兒，對著自己的當心，兩手方從容抬起，這才心身俱正。還要知道輕重疾徐，卷舒自若，體態尊重方好。

香菱：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林黛玉：這一首過于穿鑿了，還得另作。

香菱：詠月： 精華欲掩料應難， 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 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 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 何緣不使永團圓?

眾人：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脂硯齋（畫外音）：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

第六場?

幕啟：一帶粉墻，千百竿翠竹掩映，入門便是曲折游廊、石子漫成的甬道，后院有大株梨花及闊葉芭蕉，泉水自墻下繞階緣屋、盤旋竹下而出，是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幽靜之所，一派的超凡脫俗、清幽雅致。

賈寶玉：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窗外那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

林黛玉：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

薛寶釵：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俗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

史湘云：該限何韻？

薛寶釵：我平生最不善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限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并不為此而難人。

史湘云：這話很是。

李紈：今日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

王熙鳳：我有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可使得？

眾人：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

薛寶釵：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惜春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里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桿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起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桌子擠到墻里去，花盤放到簾子上來，豈不成了一幅笑“話”兒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

脂硯齋（畫外音）：撰通部大書不難，最難之事，如聯所云：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凡書，皆從“無可奈何”而有。? 

第七場?

幕啟：佳木蘢蔥，奇花爛漫，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于石隙之下”。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又經過了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房內，迎面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一邊是玻璃醢。地下兩溜楠木交椅。

賈政：聽了姽嫿將軍林四娘這新聞，今日就都要做《姽嫿詞》，以志其忠義。

賈蘭：姽婳將軍林四娘， 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恒王后， 此日青州土尚香！

眾人：家學源深……

賈環：紅粉不知愁， 將軍意未休…… 好題忠義墓， 千古東風流！

眾人：立意自不同！

賈政：終不懇切！

賈寶玉：這個題目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得懇切。

賈政：合我主意！如此甚好，你念，我寫。

賈寶玉：丁香結子芙蓉絳。

賈政：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

賈寶玉：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

賈政：第一件，賈蘭、賈環他兩人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

脂硯齋（畫外音）：不宜太雅，不可通俗，便是妙極。忽榮忽枯、忽麗忽朽……說得痛切處，非一味俗語可到。? 

第八場?

幕啟：房門兩邊，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果真是麝蘭芳靄，斜陽一抹。杜若香飄，明月滿光。屋內，四面墻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墻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

李貴：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么“呦呦鹿鳴，荷葉浮萍”。

賈政：哪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里師老爺的安，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

賈寶玉：吟成荳蔻才猶艷， 睡足酴蘼夢也香。

賈政：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

眾人：李白的《鳳凰臺》全套崔顥的《黃鶴樓》，只要套的妙。

賈政：此花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

眾人：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

賈寶玉：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

眾人：領教！妙解！

賈政：想幾個什么新鮮字來題？

一人：“蕉鶴”二字妙。或“崇光泛彩”方妙。

賈政：好個“崇光泛彩”！

賈寶玉：妙。只是可惜了！

眾人：如何可惜？

賈寶玉：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

賈政：依你如何？

賈寶玉：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

賈政：不好，不好！

脂硯齋（畫外音）：惟體貼得切，方可形容得妙。一句妙語，既可補前文之不暇，又啟后文之苗裔。所謂一擊空谷，八方皆應。妙于險中求，若懸崖撒手。  

第九場?

幕啟：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筒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聯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槌。

賈探春：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我就是“秋爽居士”罷。

賈寶玉：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里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

賈探春：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

林黛玉：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古人曾云“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來。

賈寶玉：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賈探春：斜陽寒草帶重門， 苔翠盈鋪雨后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 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 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 多情伴我詠黃昏。

薛寶釵：珍重芳恣晝掩門， 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 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 不語婷婷日又昏。

林黛玉：半卷湘簾半掩門， 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 秋閨怨女試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 倦倚西風夜已昏。

賈寶玉：探春的好。

眾人：黛玉的好。

李紈：寶釵第一，黛玉第二，探春第三。

賈寶玉：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

脂硯齋（畫外音）：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非善觀察于微末者，不能窺自然之奧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