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肩負引領青年閱讀時尚、推動流行審美變革的任務。在層出不窮的新詞語、新類型中，判斷哪些小說因襲老套路，哪些故事預示新方向，必須從多方考量。歲末年初，中國小說學會一年一度的“好小說”評選揭曉，10部在2023年完結的作品榮獲“好網絡小說”稱號。何謂“好小說”言人人殊，尤其在閱讀選擇眾多、又推崇個人情感體驗的網絡小說中，“好”更因人而異。能否引起讀者興趣、有無超越同儕預期、是否為平臺贏得榮譽和流量等，均構成“好”的一部分。“中國好小說”評選在檢閱年度創作實績基礎上，借助一線評論家的閱讀視野框定提名范圍。因此，其中的好網絡小說的“好”，必然是題材價值、情感價值、市場價值和審美經驗綜合考量的結果。

現實題材成為一個真正立得住、后勁強的類型

10部入選“2023年度中國好小說·網絡小說”（以下簡稱“2023好網絡小說”）的作品中，有3部現實作品，與往年相比數量增多。現實題材寫作要求精準還原生活，構思難度較高，網絡上的寫作新手常從幻想題材起步；而網站基于營利模式等考慮，也會壓迫現實題材的空間。近年來，為豐富網文生態、提升創作質量，各類文化主管部門在征文、評選中，對網文現實題材予以傾斜扶植。“2023好網絡小說”題材比例的變化，一方面說明長期扶植已獲成效，現實寫作已具備穩固根基；另一方面也顯示出網絡生存體驗中，幻想與現實交融合流的面貌。

本次現實題材入選作品雖然還不算多，卻能承擔起網絡文學即時響應時代需求、回應現實熱點的任務。其中，銀月光華的《大國藍途》講述某自動化研究所兩代科研人突破重重阻撓，付出巨大代價研制水下機器人，最終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經歷。從中國機器人發展史之中，鋪展出更為廣闊的中國高速發展圖景。作品延續《大國重工》《重卡雄風》等開啟的大國行業發展史一脈，以20世紀80年代的艱苦氛圍和舉國向上的奮進心態為底色，以幾代師徒的使命傳承與無私奉獻為脈絡，輔以男性敘事和熱血召喚，在網文現實題材主力流派“強國文”中脫穎而出。

描寫雄安新區的《向上》出自長期耕耘現實領域的河北網絡作家何常在之手。從深圳崛起、浦東開發到雄安建設，何常在的寫作中始終踏準時代騰飛的節點。作品寫了70后、80后、90后三代人在各自的時代中沉浮，最終選擇回到雄安、建設雄安的情懷抱負。全書以新時代為背景，以主人公夏向上牽連起一系列人物，在宏闊的時空尺度下刻畫了一批有情懷、能作為的人物群像，展現出“鄉村振興”這一重要主題下新青年的全新創業思路。

《擁抱星星的天使》以輕松的筆調將醫患、病痛、困難群體等沉重話題與當代青年職業生涯相結合，成功喚起讀者對自閉癥群體的關注。作品不僅從專業視角為大眾科普自閉癥疾病，而且以第一視角對康復治療師這一不被大眾熟知的醫護群體進行了生動的描述，以期望那些患兒家屬可以直面疾病，盡早進行干預。作者的表達雖然尚顯青澀，卻具備發現問題的敏銳度，這是一部兼具淚點與笑點的新作。

年度現實題材網絡小說強調涵蓋面和典型性，入選作品雖未見太大突破，卻勇于觸及多個生活領域；同時也剔除了在支教、村官、非遺、職場等外皮掩護下談戀愛的“披皮甜文”，以及外表現實而內里“爽文”套路的“披皮爽文”等功利化弊病。

在積極響應時代召喚的同時，好的現實題材網絡小說還具備后續媒介轉型的長尾效應。網絡作家對于影視改編所需要的戲劇性、知名度和對社會熱點的敏銳感知等，都能較為準確地把握。同時，為追求情感強度而導致人物過于偏激、邏輯不夠嚴密等問題，也能在媒介轉型過程中借助多個專業領域協作，通過增添人物、豐富故事線等進行補充修復。從需要外力扶植，到直面市場找準定位，現實題材網絡小說已摸索出點燃讀者興奮點的技巧，并積累起日益豐富的經驗，成為一個真正立得住、后勁強的類型。2023現實題材好網絡小說不僅代表年度創作面貌，也是與大眾息息相關的生活速寫、時代大事的備忘標簽。

幻想題材寫作跳出套路轉向追求原創性

“2023好網絡小說”入選的幻想作品在空間與時間層面都呈現跨界融合的趨勢。

交匯互通的中外文化是熱門小說《火旺》《夜幕之下》的共同資源。小說《火旺》以“花瓶娃娃”“狗皮小孩”等民俗傳說構造畫面，而無形、多變的神話氛圍籠罩全篇，呈現了陌生化的“東方克蘇魯”風格。《夜幕之下》主角林七夜是一名高中生，他不僅被天使選作代理人，頭腦里還駐扎著孫悟空、梅林、吉爾伽美什等神靈。故事將多個神話體系混搭融合，提煉特征化元素重新組織敘述，契合網民審美消費需求，是美國學者馬諾維奇提出的“數據庫”寫作的中國范例。

空間維度層疊是網絡幻想小說的熱門要素。《星際第一造夢師》在詼諧爛漫的情節中，通過主角的穿越身份和扎實學識，將悠悠神州千年盛景書寫在宇宙星空里。《我的治愈系游戲》主要情節發生在虛擬空間，喜劇演員韓非以己度人，扭轉號稱“治愈”實則“致郁”的游戲面貌。

以上4部幻想作品均出自90后作者，另有3部作品出自成熟的頭部網絡作家。希行的《洛九針》講一個遭遇悔婚而悲傷的女子，回鄉后重拾立身絕技，擔負起重振家門的大任。《全軍列陣》作者知白通過赤子忠心情節烘托出厚重歷史感，講述古今通行的道理。《深空彼岸》作者辰東已有多部代表作，也獲得了茅盾文學新人獎、“中國網絡文學20年20部優秀作品”等榮譽，新作圍繞未來人類“新星”與“舊術”的爭奪，雖不見以往作品中的雄奇詭譎，但對戰斗節奏、情緒營造等技巧有著精當的把握。

由于層出不窮的新鮮想象力，幻想題材往往成為讀者和初寫者的首選。但面向市場創作時，有些網絡作品在通俗和媚俗間很難界限分明，把私欲當真性情、以丑陋為個性，以至于讓題材本身受到詬病。隨著網絡文學生態逐漸健康清朗，作者的思路也越來越開闊。網絡讀者對好幻想題材的要求，也從人氣旺、流傳廣轉向追求原創性和通俗而不媚俗的審美品質。網絡小說里的好幻想作品，就是那些能擺脫衍生套路，向傳統和世界優秀文化借力，并實現創造性繼承和轉化的作品。在現代科技探索帶來的好奇心和中華傳統賦予的自信心支持下，它們凸顯出新一代網民看得遠、有傳承的眼界和追求。

好的現實與好的幻想彼此契合、互相成就

近年網絡小說常以“現實”和“幻想”進行題材劃分，二者分別指向經驗的現實和藝術的現實。傳統觀念中，看得見摸得著是現實，無形會意則需想象，兩者屬于不同的創作向度。但當今時代正如加拿大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預言的那樣，技術延伸現實感官、網絡擴張精神認知，虛擬經驗同樣構造生活經驗，幻想與現實已非涇渭分明。

網絡寫作是幻想與現實的互滲。互聯網信息檢索、數據收集和聯想推薦，使作者能自如將最嚴謹的文史知識和最現實的世態人情收入幻想文本。而幻想情節映射出日常表層下更深的現實，可看作年輕人對虛擬生存經驗的獨特表述，也帶動網文從個人逆襲稱王的小局面走向無限未知的大世界。

幻想題材雖天馬行空，卻于生活中構思。《夜幕之下》作者三九音域稱自己塑造的無畏“守夜人”，來自對“2021年夏天國內多地暴雨，軍人抗洪托起萬家燈火”暖心場景的觸動；而類似《我的治愈系游戲》中主角在喜劇演員和游戲玩家不同身份間的切換，則可以借美國學者戈夫曼的“擬劇理論”看作現代人在不同場景臺前與幕后間不同的自我呈現。

想象力就是創造力，好的現實與好的幻想彼此契合、互相成就，在經驗現實與藝術現實之間打通脈絡。年度“好網絡小說”多以“傳統文化”“未來科技”“個體經驗”“時代浪潮”等為關鍵詞，可見小說不論虛實，均以對當代人虛擬體驗和現實狀況的精準描摹為“好”。只有多種題材的交相輝映，才能為網絡文學打開更廣闊的視界。

（作者：許苗苗，系首都師范大學藝術與美育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