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收官的網絡劇《微暗之火》，提供了一種面向懸疑題材類型化開發的全新創作探索方向，也讓觀眾看到一部“非典型”懸疑劇的全新想象空間。該劇改編自小說《小南風》，講述了圍繞一樁在千禧年跨年夜發生的謀殺案引出的小鎮隱秘之戀，謠言滋生、真相流竄之下，形成深度反思。

在故事開端，或許還有很多觀眾會對這部劇作出“慣性評價”：作為結構性線索的一樁謀殺案，構成貫穿全劇的“羅生門”敘事，多方角力只為破解真相，劇集的戲劇張力和可看性由此而來。但隨著劇情進展，《微暗之火》帶來的觀看體驗，便愈發鮮明地差異于近些年屢屢得到網劇市場認可的懸疑劇流行創作模式。這個看似千頭萬緒的案件僅僅是故事的“背景”，由此出發，作品還在試圖觸碰更具野心的敘事目標。

《微暗之火》既是“非典型”的懸疑劇，也是“非典型”的情感劇，但都指向了兩種典型意義的構造：一是循著社會派推理的創作邏輯揭示劇集的社會性立意；二是通過對人物隱秘情感的挖掘勾勒劇集的情感性立意，而這些典型的構造都是以對“人”本身的充分挖掘來加以實現的。在相對精煉的篇幅之下，全劇緊扣的線索似乎就是這一樁懸而未決的謀殺案，但在這個貫穿全劇的案件里，所有的偵破都不僅僅面向案件本身，而是面向關于人的一系列討論，包括人情、人心、人性等不同維度，由此來揭示那些可能被忽視的隱秘角落。而對于這些或許殘酷的現實，作品又以影像美學解構、重塑了一重能接納更豐富的理解和審視人之意義的空間，劇中對詩歌元素的創造性使用，既提供了一種藝術化手段，也給出了找尋人的精神出口的一種可能方案。

人情的隱秘，是《微暗之火》里最難刻畫的部分。劇中主角南雅和周洛的感情互動構成了觀眾理解整個故事的基礎。而這份可能跳脫于我們日常經驗的情感，要拍得準確、利落和純凈，卻十分不易。兩位主角的情感線指向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靈魂救贖。在這里，詩歌便構成一重關鍵的連接機制，也并非主創對所謂文藝質感的簡單追求。南雅和周洛被困在情感和現實的藩籬里，在詩意浪漫的走近中一同找到能夠對抗不公的“微暗之火”。當然，作品也沒有高高舉起，輕易將筆墨落在對這份情感關系的道德審判上，而是從其情感困境里找到一種具有時代性的解釋路徑，與其說因為愛情的吸引而相互靠近，不如說因為建立了精神連接而擁有了救贖彼此的可能性。值得一提的是，演員的角色刻畫準確而出色，既可以有往前一步的可能性，又能夠有后退一步的克制感，分寸和火候都恰到好處。

人性的復雜，在《微暗之火》里有最集中的討論。故事發生的清水鎮，是一個承載人性復雜性討論的微縮社會空間。在這樣一個看似樸素的閉塞小鎮，卻充斥著因為愚昧落后而將傷害正當化、悲劇合法化的種種殘酷現實。表面看，這個故事里需要救贖的只是深陷在這起案件迷霧中的關鍵人物，但實際上，這個宜人的南方城鎮以及融于其中的所有人情世故，都指向本劇展開人性討論的核心組成。除了身體暴力，所有圍繞案件和人實施的語言暴力也都是導致這一社會性悲劇的重要根源——要救贖的，其實是被困在人性黑暗里的每個清水鎮人。讀詩的人與不讀詩的小鎮，無形之中就構成了一重對照，這不僅關乎心靈世界的探索，也指向了社會文化層面的某種深度反思，這同樣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作品的立意表達。

人生的困境，為《微暗之火》找到最重要的敘事抓手。這集中地反映為全劇對女性困境的生動演繹和詮釋，也由此促進更多觀眾去理解女性真實的社會處境。清水鎮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重不同的“南雅”形象，而這些認識卻都距離真實的南雅很遠甚至完全背離。因為人們對南雅的“塑造”，她不再是她自己，而成為謠言和流言的犧牲品。南雅的人物軌跡是對女性困境、家庭困境、小鎮青年生存困境等的集中縮影，也融入關于女性議題、社會公共議題等的討論。她和周洛的人生交互，不僅關涉自身的命運選擇，也演繹出了不同面向的社會性，這也更直觀地傳達出本劇借由社會派推理的創作邏輯開展創作嘗試的意圖：以一個錯綜復雜的案件為線索，實際的目標是要深入一種社會現實、解剖一個社會癥候。

《微暗之火》并不是一個具有天然的觀眾接近性基礎的常規懸疑劇文本，因為我們似乎很難調動既有觀看經驗形成對本劇的審美接受，這也使得本劇體現著較為鮮明的實驗性和開拓性特征。盡管這樣一次創作探索不易，但確實也還有能夠更進一步提升的空間，例如，如何更精準地調和情與法、法與人的關系？如何在著墨人之復雜性的同時形成對人的準確、完整評價？針對這些線索的深度挖掘，或將進一步提升作品的成色。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