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豆瓣閱讀收獲10分評價的《智者不入愛河》（以下簡稱《智者》）于2022年開始連載，并于2024年初實現紙質出版，這無疑是擅寫職場愛情故事的陳之遙最值得關注的作品之一。盡管以“女性小說”和“言情小說”作為標簽，但《智者》在感情線之外處理了豐富駁雜的職場、原生家庭、商業競爭乃至階層流動等極具討論空間的公共性議題，小說也由此實現了“去類型化”，貢獻了言情小說的新講法。與豆瓣閱讀平臺整體的審美偏好相吻合，《智者》處理的話題和預設的讀者更具有“輕閱讀”的特征，在小說審美層面脫離了爛俗狗血的言情小說套路，整體更具有都市化、年輕態和較高的文學性特征。因此，盡管可以依據題材大致將《智者》在豆瓣進行簡單的類別劃分，但其本身是一部無法被簡單歸納和定義的小說。

另一種“精英故事”：克制美學與中產趣味

《智者》的男女主齊宋和關瀾都是律師，齊宋還是律所的合伙人。以律師這一職業作為主角的身份是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現象，近年來，在影視市場和大眾傳媒走紅的都市職場劇大多以律師作為故事主人公的職業身份，而這一職業也往往與精英生活相勾連。近十年來的國產律師劇大致沿著《金牌律師》（2014）、《離婚律師》（2014）、《精英律師》（2019）、《玫瑰之戰》（2022）、《平凡之路》（2023）、《無所畏懼》（2023）的脈絡將這一題材的故事講述至一種飽和狀態，而律師這一職業也幾乎成為了文化市場和大眾傳媒想象都市精英的一種慣用方式，其實質是自由主義競爭背景下關于階層流動和社會流動的膚淺想象，以及在激烈的社會競爭中對于中產階級身份的渴求、焦慮與不安全感。忽略律師這一職業收入的跨國對比、高收入人群占比以及現實生活中法學專業就業率的連年預警，由大眾傳媒和影視市場所營造的律師形象依然堅固地建構了大眾對于中產階級身份的美好幻覺。因此，此類律師劇中的律師往往成為奢侈品的代言人，神通廣大，具有呼風喚雨、解決一切難題的專業能力和社會關系，已經在事實上超越了“中產身份”的范疇，毫無克制地向更高處延伸，最典型的如《精英律師》中的羅檳，伴隨他出場的永遠是困難的迎刃而解。可以說，有關“精英律師”的集中幻想也是深陷社會競爭的都市人群的一種欲望投射和美學代償。

并不能由于題材的相近就簡單將這類律師劇的觀眾群體與《智者》的讀者群體畫等號。在共享同一題材的前提下，《智者》對于“精英生活”描摹的克制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克制美學”，更強調律師在職業層面的專業性，減少物欲的流露，更為精準地展現了律師群體的中產階層身份和趣味，由此呈現了“精英故事”的新講法。小說并未過度鋪陳那些具有小資情調和輕奢風格的生活方式，例如關瀾的汽車是一輛斯柯達，這無疑與大眾對于精英身份的想象不同。律所合伙人齊宋的生活則更精準地通過一些小物件來呈現，小說第十二章齊宋防止貓走丟，想要給它掛上Air Tag，而給貓帶的食物是餐廳的藍鰭金槍魚。《智者》無意通過奢侈品和奢靡生活的鋪陳來表現精英律師的生活，但轉而借助這些富有質感的物件來表現。小說更多的篇幅花在描述律師對薄公堂和分析處理法條卷宗的工作場景上，小說開篇關瀾和齊宋的交鋒就是一個典型，“齊宋喜歡這樣的場面。他一直覺得打官司就應該是理性的，付出多少成本，想要達到什么目的，預期所得幾何，成功的概率又有幾成，值不值得去做，全都基于客觀判斷”，《智者》通過對律師專業性的強調壓抑并取代了國產律政劇中對律師日常生活的過度刻畫，小說中不斷閃現的專業法律詞匯和發條顯示出《智者》是一個律政題材的“硬核”故事。由是，以律政為背景的《智者》重新講述了一個“精英故事”，對于以外的律政題材小說和影視劇具有一定的顛覆意義。

親密關系與心靈治愈

《智者》的感情線并不簡單圍繞著兩性的戀愛關系展開，而是以“親密關系”交雜“兩性關系”在小說中加以處理，這意味著小說所處理的關系網絡更為復雜，男女主不僅僅是一段愛情關系的兩段，而是同時置身于多重親密關系之中，其身份也在不同的關系中不斷更迭。如果分析小說中所涉及的親密關系，可大致羅列出以下幾種：男女主的戀愛關系、男女主與自身原生家庭的關系、女主與前夫的（前）婚姻關系、女主和女兒的親子關系，等等。親密關系是當代社會的熱門關鍵詞，它再次強調了人的社會屬性，特別是在面對激烈社會競爭的都市生活中，親密關系既是一種愛的來源，有時也成為一種負擔。《智者》精準把握了都市人群的感情狀態，深刻描摹了處于親密關系中的“愛與懼怕”。小說中關瀾面對齊宋的示愛所展現出的回避和退縮即是面對親密關系時所體現出的膽怯，這不僅顯現出親密關系所飽含的激烈的愛欲，也同樣暴露了親密關系中所隱含著的風險與創傷，《智者》恰恰是通過這樣的呈現表達了當代人的交往和婚戀觀、家庭觀，作為一部言情小說，《智者》也因此顯得厚重。

《智者》關于親密關系的探討也與心理學緊密相連。小說通過趙蕊的視角交代了齊宋的“回避型人格障礙”，“他就是仗著人還算聰明，讀過幾年書，工作上的社交困難是克服了，可一旦涉及親密關系就是個大渣男，有問題不會解決，只會逃避。你不信可以去網上查，有多少人在控訴AvPD。跟這種人談戀愛，無論你怎么付出，都不會有結果的”，而齊宋與關瀾之間的親密關系正是不同人格之間的互補，這似乎與當下流行的MBTI匹配有著巧合之處。恰恰是通過進入親密關系，男女主重新審視了自我與他人的聯結，克服了人格中存在的障礙，獲得了療愈。從這一層面來說，《智者》的言情故事不僅僅是愛與被愛的故事，也同樣是治愈與相互治愈的故事。

“熟男熟女戀”：情緒穩定的愛情神話

在《智者》的開端，當友人追問關瀾為何對齊宋感興趣時，關瀾認為齊宋的優點在于“情緒穩定”，這多少讓友人感到詫異，因為“情緒穩定”竟然成為了一個吸引異性的優良品質。這一方面顯示出男女主獨有的品味，另一方面也顯示出“情緒穩定”在當代社會的重要價值。與青年男女山盟海誓又撕心裂肺的愛情故事相比，《智者》中關瀾和齊宋的故事顯得平淡，盡管小說難免在感情線上設置了一些波折，但總體來說以平順自然的情節發展取代了急轉突變的離奇事件。小說整體并不是一個講述不斷分分合合或以“虐戀”吸引讀者的故事，“熟男”和“熟女”的人物設定使得關瀾和齊宋脫離了青年男女特有的莽撞沖動，在情感表達上表現出更多的克制與內斂，由此在感情線上呈現出更多的張力和特有的魅力。“情緒穩定”或許是關瀾、齊宋二人的愛情神話中最為珍貴的品質。作為律師，處變不驚是專業素養的體現，而作為成熟的戀人，情緒穩定是穩定彼此關系、做到真正理解與溝通的最基本前提。情感的宣泄固然是釋放自我的一種方式，但情緒的克制與穩定在今天則顯得尤為珍貴，因為這是親密關系和普通社會關系中對他人的一份自我承諾。也正因如此，《智者》的男女主顯現出獨特的魅力。

由是反觀近年來在網絡小說和影視劇中常出現的“熟男”形象，則顯得耐人尋味，這是繼“御姐”之后在大眾文化中大規模涌現出的人設，與之相對應的，是一批中老年男演員在影視市場受到的熱捧。在“虐戀”成為言情小說的套路之后，如何真正面對瑣碎的日常生活和“一地雞毛”、切實地解決生活與愛情的難題是今天的讀者更加關注和期盼的話題，而“熟男”、“熟女”們以穩定的情緒同時處理著生活、職場、愛情、友情等多個方面，無疑構筑了都市生活的一種新的理想狀態。與充滿羅曼蒂克想象的、呼風喚雨的“大男主”、“大女主”相比，情緒穩定的伴侶或許才真正構成了日常生活中的愛情神話。同時，對于婚戀關系中“情緒價值”的渴求也催生了這類人設的產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情緒穩定或許是“倦怠社會”所能提供的最高情緒價值。透過《智者》，也能夠部分看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整體精神狀態。

總之，《智者》是一部貢獻了言情故事新講法的小說，是一部“接地”的愛情小說。透過《智者》，一方面能看到這個時代我們所期待的愛情，另一方面也真正折射出思考何為愛情、期待愛情的我們，以及我們的情緒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