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雙京坐在飯桌前，拿著最后一筆工資發呆。多年來她在村里塑料廠打工，每月能掙幾千元，吃穿不愁。如今廠子關停，她因長期在室內工作被捂得蒼白的臉更白了，飯都吃不下去。

排查“散亂污”企業12098家，取締關停9853家，整治改造2245家。這是2017年4月1日雄安新區設立后，雄縣、安新、容城——雄安三縣當年治理污染企業的統計數字。

雄縣曾是中國北方最大的塑料包裝印刷基地。作為全縣十大塑料專業村之一的雄州鎮黃灣村，砍掉83家廠子，只剩4家符合新區環保要求的。全村近半數村民日子怎么過？

早就為污染發愁的村黨支部書記劉秋亂，看看眼前的霧霾，用手扇了扇臭烘烘的塑料燃燒的氣味，下定決心帶領全村走出一條綠色發展之路。國家早已著手治理環境污染，新區關停污染企業，加快家鄉生態環境改善進程。塑料行業必須轉型！

他發現，廠子停了，熱鬧的廣場舞也冷清下來，那些活潑開朗的女人也沉默起來。其實，黃灣大部分人家，是女人做主的。要讓村子的發展方式煥新，先得把女人們的積極性重新喚醒。

又是一個人間四月天。連續兩年鐵腕治污，白洋淀水清了，新區重現藍天白云，被人們親切地稱為“雄安藍”。鮮艷的楊樹花紛紛揚揚往下落，在春風中打著旋兒，給整潔的街道織了層紫紅色毯子。

“重大消息！”王艷婷走街串戶，發布新聞，“咱村要建公園啦！”公園？婦女們面面相覷，掙錢的道兒沒著落，誰有心思建公園？

2

垃圾腐敗的臭味迎面撲來，胡曉云捂住鼻子，直犯惡心。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和黑乎乎的垃圾堆積如山，旁邊水坑浮著厚厚的深綠色泡沫。這里坑坑洼洼，車開不進來，清雜草、挖淤泥、搬走垃圾山，要靠雙手干。

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謀生路，東拼西湊動員起來20個中老年婦女，平均年齡超45歲。41歲的胡曉云心里暗暗叫苦，這活兒，怎么干？

她皺眉遠眺，看著眼前這片土地。

雄安三縣地處燕南趙北，也是宋遼邊界。何承矩曾依托白洋淀設置塘泊防線“水長城”，楊六郎開鑿的宋遼古戰道雄縣段如今已建成大臺遺址公園。

雄縣縣委宣傳部包村干部王福忠來到施工現場，給大家講抗戰時期“硬骨頭”六連的故事。

長征中，時任紅5師師長的賀炳炎右臂6次受傷，必須截肢。沒有手術器材和麻醉藥，直接用木工鋸鋸斷手臂！鋸齒來回拉著皮肉……據說，后來賀龍用手絹包起兩塊碎骨捧到官兵們面前：“看看，這就是共產黨員的骨頭！”

大家聽得心都揪成一團。和平年代，還有什么困難？沒有！

“開拔！清掉雜草！”胡曉云帶頭，20個婦女手持鐮刀，迅速進攻。太陽越來越高，雜草一片片倒下。“哎呦！”王艷婷手被割了個口子，她找個布條一裹，接著干。田瑞清手磨出水泡，繼而被磨破，疼得鉆心，咬牙繼續干。趙艷花沒戴手套，被荊棘刺出很多血點，她不吭聲，埋頭苦干。

臭水坑前，劉秋亂二話不說，第一個跳下去，挖起污泥。黨員和志愿者們紛紛肩扛手提，向垃圾宣戰。

這里是古雄山所在位置。

明嘉靖《雄乘》記載：“大雄，一名望山。突出群表，屹然獨尊。特領燕山，如顧如望……峰頂亦廣闊，可容數百武，有亭，有林木，宜晚照。”

臭水坑曾是黃灣河故道。

村以灣名，水音在耳。黃灣村坐落于白洋淀畔，于明朝中期建村。黃灣河蜿蜒流過村子，遂以河名為村名。河邊有瀠秀寺，名如其景，河流環繞回旋，水鄉風光秀麗。

黃灣村要建雄山公園，恢復雄山晚照、望山云樹美景。

從此，每天出義務工，成為黃灣村婦女日常。

2020年2月，垃圾場清理完畢。

此時正值雄安新區大規模建設拉開序幕，首批征遷村已完成整體征遷。建筑廢料經過無公害處理，堆疊起來，即為雄山主體。

白洋淀水滲透進地勢低洼處，昔日臭水坑變身為一汪清湖。此湖位于瀠秀寺故址，清秀曼妙，是為瀠秀湖。

雄山屹然偉岸，瀠秀湖碧波蕩漾。村民理解了劉秋亂發展綠色經濟的目標，紛紛加入建設團隊。

雄山主體建成，接下來積土、疊石、鋪草、種樹……婦女們個個當男勞力使，早上六點起床，晚上挑燈夜戰。

僅義務工一項，為公園建設節省資金近百萬元。

帶泥潮濕草坪運到，大家齊心協力往山上抬、往湖邊運。

樹到了，扛上去！

在半山腰傾斜著鋪草坪、種樹，一不小心就會摔跤。大家笑言，咱都練出功夫了，天天扎馬步！

雨后，新栽的樹倒了。比碗口還粗的大楊樹，樹冠茂密。幾個婦女往樹干套上繩索，一二三四喊著號子，咬牙使勁拽，硬是把繩子拉過來，把樹拽正。

干活兒多了，意外在所難免。

李克彩扛著棵松樹上山，種在樹坑里，踩上浮土。樹坑下建筑廢料有半塊磚豎著，被踩翻過去。她用力過猛，一下子抻了腿。鉆心的疼痛傳來，她跌坐在地。被攙扶下山，在家沒歇兩天，她就一瘸一拐又來了。

汝雪茹有腰疼病根兒。鋪設草坪時，她見邊角處翹起，伸長胳膊去夠底下那塊礙事的石頭，冷不防腰部劇痛，當時就動不了了。同伴趕緊將她送回家養傷。她心里急呀，輕傷不下火線！她去診所捏了捏，吃點消炎止痛藥，又出現在山上。

胡曉云看著姐妹們，又心疼又驕傲。她讓妹妹管理家里物流企業，自己忙村里的事：“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雄山建好后，別人去玩兒，自己也高興，山上有咱勞動成果呢。”

“當然高興！”王艷婷來播報：“又有好消息！村邊梨灣要辦梨花節！誰家有閑置房子？咱這兒旅游火起來，要開民宿！”

3

2020年4月11日，首屆“雄安·雄州梨花節”開幕。古淀梨灣，萬畝梨花，如云如雪，吸引了眾多游客和來自全國各地的雄安建設者。

雄山公園已種植各類風景樹種1000余棵，望山云樹古景重現。婦女們忙碌的身影與春天的樹木融為一體，就像一棵棵移動的樹。

黃灣村熱鬧了，飯店、小吃火起來，游樂項目多起來。還有夜市步行街，觀夜景、賞夜秀、逛夜市、品美食……客人多，因塑料產業關停而閑置的大量房屋，正好改造為特色民宿。

婦女義務工又開始了：改建、裝修、清理衛生、雕琢細節、宣傳接待、辦理入住、服務客人……個個身兼數職。

2021年6月，黃灣民宿聚落建成，開始試營業。

夏日夜晚，花木蓊郁，黃灣民宿各美其美：

竹塢小院，青磚灰瓦、起脊飛檐下，小橋、木亭、水榭、竹叢，取田園詩韻致；流水、睡蓮、菖蒲、錦鯉，有音樂般美感；種菜、納涼、飲茶、讀書，如桃花源閑適。

瓦橋夜月，矮磚墻、短木柵、紅燈籠，門樓、石磨、木耬，農家的質樸沉淀著溫暖，鄉居的悠然暈染了喜悅。

還有甘棠小院、石罅甘泉……第一期試驗打造十四家。

這是十四首遺落在世間的仙樂啊。

客人們身心都醉了。

半夜，趙冬青服務好客人，剛想歇會兒，燈火通明的接待中心突然一片漆黑。停電了！

客人們鬧嚷嚷走來：“我正開視頻會議。”“我洗澡剛洗一半！”“還讓不讓人住了？”

趙冬青迅速迎出去：“對不起，請稍等，我們會以最快速度修好！”

院里有石桌、石凳、搖椅，她把客人們安頓好，團團鞠了一躬，趕緊跑步前進，安排應急燈，查看事故原因。有個院落使用大功率電器，跳閘了。她想合上電閘，剛扳過去就彈回來，反復幾次都合不上，急得汗水順著頭發滴下來。

電工何海池得到消息立刻往這邊趕。等待時，趙冬青來到院里客人們中間，一個勁兒鞠躬道歉。大家拿著紙板邊扇風邊聊天：“沒事沒事，正好看星星。”趙冬青鼻子一酸。

何海池終于趕到，連夜維修好。村委會馬上安排所有院落換掉電線，不留隱患。

4

梨花盛放之后，梨子掛滿枝頭。萬畝梨灣既具觀賞之美，又有豐收之喜，村里繼續增種梨樹。雄山公園建設和維護常態化，清理衛生、維護草坪、補種樹木。民宿試營業打出了知名度，客人爆滿。

2021年，黃灣村通過創新入股聯營方式，吸引村民和社會資本入股村集體企業，負責文旅項目開發運營。村民有股份，干勁更足。

此時，黃灣村婦女建設團隊已發展到近百人，兵分幾路出義務工，仍然忙不過來。

王艷婷來播報：“雄山公園南面要建蔬菜大棚，搞采摘園！”

黃灣村的劉靜嫁到南辛立莊，這幾年每次回娘家，都被震驚，太漂亮了！她跟丈夫念叨：“你看人家每天搞建設，咱每天打麻將，哪如人家又鍛煉身體又有勁頭兒。”

這一年，劉靜帶著家人入住黃灣小區，隨后來到高端果蔬示范園工作。

白皙秀氣、多年未下地的劉靜，最初對大棚有點畏難情緒。待進入干凈敞亮的玻璃溫室，她驚呆了。瓜果蔬菜全長在半空中，通過導管輸送水和營養液，智能化操作，手指一點，全部搞定。劉靜將秧苗分揀放置到栽培架上，繼而給草莓間苗、給黃瓜嫁接、給西紅柿疏花……果蔬香氣沁人心脾。

到采摘旺季，客人摩肩接踵。為了大棚多創點兒收益，劉靜總是早來晚走。“客人越多越好，有分紅呢！”姐妹們興致勃勃議論著。

劉秋亂看著這群婦女，心頭熱乎乎。當初，他預感婦女會有作為，但沒想到她們能量如此之大。

5

2022年4月，梨灣繼續增種梨樹。雄山公園西北面，全部由婦女管理的黃灣巾幗共享農場開始打圍欄。

此時，雄縣現代農業產業園已出現在國家現代農業產業園創建名單中。黃灣村因勢利導，以古淀梨灣田園綜合體為中心，布局農業科創小鎮。

現代農業正以嶄新姿態在雄安盛放。

夏去秋來，冬盡春開。

一年后，共享農場百果采摘園里，沙果樹、李子樹綻開花苞，滿樹香雪。

菜園中，油菜花自綠葉間嘟起小黃嘴巴。微風起處，一團團“白云”在田埂上緩緩飄動，鼓起“嘎嘎嘎”的聲浪。王小芬和姚春梅慢悠悠走在后面，將鵝群趕進草叢。“吃草吧，草里有蟲子，都是美味。”王小芬很得意，“哪里還用除草劑、殺蟲劑，這群鵝吃得肥肥的，草禿了，蟲沒了。”“典型雙贏。”濃眉大眼的姚春梅笑起來。她蹲下，細細查看一只鵝的腿。這只鵝一瘸一拐，走走停停，該給它看醫生。這群鵝寶貝著呢。

認領種植區里，從縣城過來的客人們在種菜。這種認養農業新型休閑模式，在雄安是頭一份。150元一分地，退休的老張認領了三分地。蔬菜秧苗自己帶，水電由農場提供。他打來水，把地澆透，秧苗直起身，精神抖擻。老張一臉愜意：“這多好，退休了還能有個營生，能吃個新鮮！”旁邊地頭的老郭邊扎帳篷邊喊：“不止呢！你看我把孫子孫女都帶來了，跟大自然親密接觸，漲知識！”果見幾個四五歲的孩子興沖沖在田間跑來跑去：“這兒有麥子！”大人們笑了：“那是水稻。看那邊哥哥姐姐們，等你們長大點，就跟他們多學習。”

一群小學生正在像模像樣鋤地。看到鬼頭車、犁杖、雙齒耬……大家陷入對歲月的冥想和對勞動的敬畏。這些農具如今都用不到了，只有人與土地的情誼依然流淌在血液里。學生們崇拜地看著全程講解、示范的大嬸們。目前農場管理員共有七人：王小芬、汝雪茹、王艷婷、趙艷花、李雙京、田瑞清、姚春梅，被村民親切地稱為“七仙女”。

從吹膜到種地，李雙京曬成健康的小麥色：“我們現學現賣，多少年不種地了。”

“七仙女”壓力很大：要把地種好，能吸引人。種不好被村干部批評，委屈得直掉淚。

門外來了輛推車，滿滿幾大袋雞糞。“七仙女”馬上“下凡”，抬著雞糞袋子放到地頭，抄起鐵鍬潑灑。

姚春梅把鵝安頓在草叢邊，拍拍身上的草屑，跟客人嘮嗑：“這比從前各干各家活兒有意思。”客人點頭：“是啊，認識很多農友，比酒友牌友好多啦。”

6

2024年春天，又一個梨花節。

胡曉云在共享農場架起大鐵鍋。大鍋菜、小魚燉咸菜、大鍋粥、饅頭、窩頭，姐妹們用雄安當地特色農家飯招待客人，免費吃。

客人們被暮色中果蔬香和飯菜香陶醉。團團圍坐，吃著綠色食品，看著雄山晚照、湖水漾金的美景，再想想飄著仙樂的民宿，真舍不得走。

民宿經營走上正軌，逐步成熟的文旅產業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今年29歲的趙汝佳大學畢業后，先在雄州鎮政府工作，去年來到黃灣民宿。夜已深，她微笑著處理客戶各種事項，小巧的瓜子臉透出剛毅。

前臺桌上，國旗、黨旗散發著紅色光芒。頭頂荷葉的吉祥物雄小強和安小美憨憨萌萌，衣褶上水波瀠秀，身上沁著梨花的香甜。

心盈，本名張建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紡織生命的陽光》《走近大儒孫奇逢》《種一朵月亮花》等。《濕地天使》入選2023年度河北文學榜·散文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