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偶爾會寫幾首舊體詩，但下的功夫不大、研究不深，所以很少敢對舊體詩詞發表議論。可是不久前，朱小平兄發來一微信：“我今年（2024）擬出一本舊體詩詞集《幾生修得到梅花》，已編訂交出版社。十年間（2013—2023）選出五百首，亦收入與兄唱和者數首，以記情誼。愿兄賜文字于卷首，不唯知我者兄，也因兄為詩人，亦吟舊體，天下之大，舍兄其誰？兄必不長揖而拒，則我幸甚！”隨后，小平又把我給他散文集的推薦語發了過來。那是幾年前，他的散文集即將出版，讓我寫幾句話，我是這樣寫的：“朱小平兄與我相識晚但認識深，蓋因氣息相近、意氣相投。他老氣橫秋中有耿介，博古辯今中有才華，為文足堪品，為人尤可信，是有魏晉風度的當代文人。他的這本新書，照理說會有洛陽紙貴的效果，我和朋友們都期待著。”在我的推薦語后邊，作家杜衛東寫了這樣幾句話：“小平的學養，是可以甩同輩不少作家一條街甚至幾條街的，這從他的散文、隨筆中便可看出。無論談古論今、狀人寫物抑或賞山樂水，小平下筆都有廣博的知識打底、著色，這使他的文字風生水起，不同凡響。”

讀小平的五百首舊體詩詞，使我想起清人張問陶的一首《論詩絕句》：“名心退盡道心生，如夢如仙句偶成。天籟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遂有此文題目。

小平的舊體詩詞，我認為有如下幾個特點：一、情真。二、意切。三、旨遠。四、量大。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詩要避俗，更要避熟。”怎樣避熟？“剝去數層方下筆，庶不墮‘熟’字界里”“詩可數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寥寥數語，道破了詩家的真諦。讀小平的五百首舊體詩詞，我最先體會到的，就是真切的感情。比如《護工嘆》，他在結尾寫道：“古來見青史，交迫數底層。寒夜北風緊，歸來誦少陵。”這首詩是他看護病中的母親時，與護工交流后所寫的一首長詩，我強烈感受到小平內心的真情與大愛，以及他對護工群體由衷的關心、關注。他的《壬寅中秋不見月》中有這樣的句子：“秋風吹萬里，明月知何去？川瀘震圮后，人皆宿野帳；不能歸故屋，其中何滋味？”這首詩作于2022年9月10日，是“9·5瀘定地震”震后第五天，他想到震區的災民，不禁情動于中，寫出如此感人的句子。

至于“意切”，典型的例子為《新俠客行》：“書生百無用，錐筆老書城。琴心埋俠骨，仗氣吐精英。天下知何往，滄溟亂緯經。”讓人生發一種意氣橫生，古韻盎然的感覺。而他的《臺州神仙居山崖歌》，格調高古，氣韻磅礴。還有《續落雨歌》《落雨三歌》，“只緣見雨每生情”。“詞曲卷”里的《浣溪沙·謁晉江俞大猷墓》《滿江紅·祭岳武穆忌日》《鷓鴣天·悼李國文老》等，用詞準確，煉句精妙，體現出深厚的舊學根底和文化修養。

特別是他悼念李國文先生的詞，我讀后沉吟許久。詞曰：“穹地人生終一眠，華章已信供流傳。月下山陽笛尚咽，風中五內斷潸然。悲過客，恍眸前。藏身如海上蒼天。笑談握手溫卮酒，衣袖猶香二十年。”這首詞作于2022年11月25日，是國文先生離世的第二天，寫盡了他對國文先生的欽佩、敬仰和思念，內心悲楚，情意切切。

“旨遠”，是小平舊體詩詞的第三個特色。《浣溪沙·葉挺故居記》《浣溪沙·東坡祠》《憶江南·三峽道情（十闋）》《憶江南·有感》……這些詞言深旨遠，發思古之幽情，令人感慨系之，頗可誦讀，回味無窮。

小平對舊體詩詞是有極高追求的，他在自注里寫道：“詩由心境，清人陳維崧說：‘作詩有性情，有境遇。境遇者，人所不能意策者也；性情者，天下莫可限量者也，人為之也。’”情真、意切、旨遠，皆由心而發，“非如此不可為詩。勉強為之，必同嚼蠟”。“近體律詩卷”里的《吊詠董振堂》，我印象很深，他如是寫道：“高臺懸首淚模糊，尸骨焉存土尚浮。筆色鉤沉難寫恨，血花魄動忍慟哭。家山不改蝕槍戟，桑梓何歸曠墓廬。彈雨硝煙皆散盡，英魂可望幟如荼。”這首七律把家鄉父老對西路軍英雄董振堂的懷念刻畫得十分深刻，進而讓人領略到中國革命的血色蒼茫以及輝煌勝利的來之不易，尤其是“彈雨硝煙皆散盡，英魂可望幟如荼”，堪稱詩眼。“近體絕句卷”里寫給作家陳世旭的詩也非常搶眼。還有《見雪》，其中的“得意人生莫賞梅，今宵雪色任風吹。男兒四顧天山上，鐵馬弓刀大笑回”，反映出他對豪放創作意境的闊大追求。而《近端午》的“風暖酒旗迎蒲劍，悲吟自古感凋零。落墻孤蝶知何意？桑葚入眸一地青”，寫的是端午，但端午背后的文化情結以及對屈原的別樣思念，也融在這四句小詩中了。

我認為，一個真正的詩人，作品的數量與質量肯定是齊頭并進的，且常常“詩有佳句照眼明”——在誦讀古人的詩詞之后，能根據自身特點加以自如變化，這是小平舊體詩詞“量大”的原因之一。十年間，他踏遍祖國河山，處處皆可落筆，皆成佳作。記得我和小平參加過一個相聲界的活動，活動結束后，我們并沒有赴后續的宴會，而是步行至鼓樓西側的一家涮肉小館，聊天喝酒，暢快開心。于是小平有詩《寄慰高洪波兄》：“烹羊遙想鼓樓西，對坐傾樽快朵頤。只悵春風今又是，寄詩暫慰久暌離。”那時，因為疫情的緣故，我們許久未見，當他發來這首情意深沉的小詩，我特別感動。他還寫過《高洪波贈帖》：“名場萬態逝華年，又是楊花絮過天。憶得傾樽風雨夜，賞心書畫未談禪。”讀書懷舊之時，他想到1995年我曾贈他散文集，又寫了這樣一首詩：“如玉如虹嘆不群，美人劍器各傳神。詩家也吼凌霄氣，謫到塵間動魄魂。”而他給我們共同的朋友、作家、書法家吳志實的詩里有一句“一筆揮來天地秋”，極其強勁、傳神，乃“照眼明”的佳句。

我還注意到，小平對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及風景名勝很敏感，下筆迅捷，出語清新，這個特點在他的舊體詩詞集里隨處可見。比如2016年他跟隨中國作家采風團，重訪紅四方面軍戰斗過的地方，寫下《英雄浩氣壯千秋——重走長征路詩記（十首）》。途經巴中時，他寫道：“血染鐫碑聳入云，軍聲十萬恍如聞。巴中子弟今何在？雨洗青山又暮春！”在《贈別》里，他深情抒懷：“八千里路山疊水，風雨擎旗云下行。短句夜吟相贈別，歸來最憶走長征。”

最后，我還想推薦一首《詠七夕·其七》：“男兒昔日醉如癡，一寸相思千首詩。何必蒼茫風絮里，半城煙雨立秋時。”他在小注中寫道：“詩家雋語相詢，以此答之。”我覺得這首詩揭示了小平舊體詩詞寫作的某種“奧秘”——一寸雖短，千首詩多。從微小處入手，也能匯聚起磅礴的氣象。

讀小平兄十年近作，不禁嘆服，他的確是個真正的詩人，而且是專寫“近人情”佳作的舊體詩人。這對當前詩壇種種頹風有很大的沖擊力，我希望能引起知音的回應。

（朱小平著《幾生修得到梅花》2025年1月由中國華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