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京劇發展規律使然，這兩年來京劇大師的紀念活動自然多了起來；但是不少同仁都有這樣的一個感嘆：針對大師的藝術貢獻，我們似乎并沒有多少新的認知，藝術研究、流派總結也缺乏新的學術開拓。為什么呢？

以近期舉辦的一系列紀念周信芳誕辰130周年的活動舉例，我覺得研究視野與研究方式亟待與時俱進。

思考周信芳和他創立“麒派”的輝煌歷程，我們似乎習慣了老方式，滿足于把“麒派”藝術作為周信芳一人的藝術貢獻來緬懷與紀念。現在看，這非但不能全面體現“麒派”完整藝術面貌，對周信芳和“麒派”的后世影響力，難道不是相對狹窄的審視？煌煌百年，作為偉大的藝術家，周信芳的影響及“麒派”的價值，為什么仍然薪火輝煌，活力強勁，不展開視野予以思考是肯定不完整的。因此，今天紀念周信芳和研究“麒派”藝術，研究視野理應更縱深化、立體化。

自1928年9月上海成立擁躉周信芳的“麒社”，大力宣揚其表演藝術，“麒派”開始逐漸被社會承認，距今已有近百年歷史。舊時的京劇名家成名與立門傳藝都是很早的，但“麒派”門墻除了追隨者眾，門人后學不僅局限于海派，也不僅局限于生行，只在京劇。這是許多京劇名家、流派傳承所不多見的。

周信芳更是一位自身藝術觀念開放，收徒育人開明的京劇巨匠。在他看來，最令老師滿意的學習，是不簡單模仿老師音容形貌自然狀態。周信芳總是真誠鼓勵后學發揮自己條件，把情感、人物作為藝術學習的最高追求，從而煥發出流派與藝術的感染力。所以，“麒派”既是一個風格面貌鮮明的流派，更是京劇傳承中極有開放性、包容性，特別是適于后學發揚個性、宜于發揮的藝術平臺。歷代麒門英才，都不僅做著模仿傳承，而是始終做到承中有變、學中有創、傳中有破。因此，當下認識“麒派”藝術的重要特質，不僅要重視“麒派”劇目和周信芳的藝術風格，還應看到追隨者幾代優秀傳人的舞臺藝術面貌和他們創造的貢獻。

今天的“麒派”藝術，骨骼、血液充盈著周信芳的藝術基因，但血肉、魂魄則有著麒韻的一脈相承，有著百年來眾多弟子不同時代和個人風格特色的神采變換。可以說，當下“麒派”已是一首協奏曲，而不是某個人的獨奏。

因此，現在研究“麒派”僅把周信芳作為聚焦的一個視點已經不夠了。“麒派”藝術研究對象應該是自上世紀20年代末以來做出巨大成就的麒門矩陣——排頭是巋然屹立的周信芳，后面則是蔚為大觀的麒人、麒貌。否則，很難得出客觀全面的“麒派”價值發現與完整風格梳理，通過一個流派研究總結，提供對當代京劇傳承發展最有實用性、規律性的經驗。

當代對傳統文化中流派的研究，經常有這樣的誤區。隨著流派的久遠，給予我們的視野則會狹窄為兩個光源：一個是創始人，一個是當下傳承者。局限于此，必然易割裂流派完整面貌研究的客觀和全面。“麒派”研究，若沒有高百歲、陳鶴峰，以及像周少麟、李桐森、孫鵬志、趙麟童、董春柏等許多優秀傳人傳承發展的藝術總結和研究，“麒派”的歷史感、承載的豐滿性就不能完整，研究視野與參照都會變得逼仄。所以，盡快將近百年來完整“麒派”傳人納入“麒派”研究視野，有著重要的學術研究作用。通過梳理他們學了哪些、變了哪些；為什么變化了還能被認為是“麒派”、甚至某些風格與劇目為什么不被認為是“麒派”等，就會更加深對周信芳藝術的近距離發現，總結出什么變化了，什么沒有變的規律性、合理性、必然性，從而借鑒這些優秀傳人的傳承發展經驗，找到屬于“麒派”最本質的基因、最深沉的特色。

這就必然要求“麒派”研究方式的突破進步，與時俱進。“麒派”演劇觀念是規則性的，是極為具象的有型可感，體現出有規律存在的表演追求、習慣、方法。百年后，這些藝術經驗仍能鮮活與功用不減，說明其具有的標識性、通用性的確是流派學習和京劇表演經歷了時間考驗仍可珍可循的法乳。“麒派”研究當務之急，不是僅強調其貢獻，而應解讀和提煉出具體藝術經驗。所謂創立“麒學”固然高深、高大，但“學麒”，以研究成果的深刻適用，提供優質傳承經驗、寶典，更是“麒派”傳承發展的“剛需”，也是“麒學”未來最本質的價值所在。

應該看到，表演藝術家的歷史貢獻，終極的價值則在于藝術和藝術傳承的活力，特別是具有便于繼承學習的“可操作性”。因此，“麒派”研究不僅應有學術價值，更應該有實用價值和藝術操作性。特別要克服京劇流派研究普遍存在重史料收集、輕表演方式歸納總結，重理論闡述、輕表演規律的發現提煉，重經典劇目、輕劇目豐富性完整性視野，重宏觀輕具象，重整體輕細節，重熟戲輕整體，重輝煌階段輕發展路程等短板。當下，藝術研究方式和技術提供的便捷前所未有，“麒派”研究有著許多可以改進與變化的轉折，也是可以突破的機遇。應該注重對具體藝術生命基因的提取、歸納、總結，利用資料優勢，調整研究方式，利用當前大數據的技術優勢，走出說了幾十年的“麒派”價值僅是“時代性、創新性、德藝雙馨”等老視野老話語。在流派研究上亟待追求更深入、更形象感的藝術發現和對今人繼承有實操作用的藝術經驗總結；利用現有的藝術資源和科技進步手段，把流派元素網格化、細致化；通過全息表演素材的梳理，找到大師表演方式的藝術習慣；通過與后世優秀傳承者繼承與改變的比對，形成“麒派”普遍意義上的表現習慣和藝術規律，進而提煉和全貌收集具有權威價值與完整儲備的“麒派”研究全息數據庫。

周信芳所處的時代和文化環境是奠定其人生追求與藝術風貌的土壤，更深刻地理解“麒派”，極有必要引進社會、城市、歷史、藝術心理等多學科的學者加入研究隊伍，通過今天學術語境，從地域文化、個人經歷、藝術條件、審美影響、觀眾口味在流派體系建立中的作用等等，總結發現比以往研究更有突破和新意的“麒派”學術成果，改變對大師與流派藝術研究經常出現的淺解、俗解、空解，甚至曲解、歪解，使“麒派”研究成為最有時代感和新成果的傳統文化研究范例。

紀念不應僅是緬懷，而更應是一次給今人提供藝術營養和動力的加油站，更應是對前人與流派加深認識的藝術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