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湘，中國翻譯協會資深翻譯家，魯迅文學獎翻譯獎獲得者

您的閱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王家湘：中學時期，學校都有圖書館，我從一開始就對文學感興趣，而且我特別喜歡詩歌，很多整首的長詩都會背，像《琵琶行》等等。我也覺得奇怪，不知道是怎么背會的。比如我讀過李清照，然后就去找李清照所有的詞來看，常常看兩遍就記住了。《紅樓夢》里的詩詞我也喜歡……可能和我愛看這些書有關系。《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文字有一點古風，我也愛讀。完全是憑著興趣自己順藤摸瓜去找那些感興趣的書和作家作品。

也讀了很多俄羅斯和蘇聯文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舒拉和卓婭的故事》《靜靜的頓河》《安娜·卡列尼娜》……沒有不看的，到了北京外國語大學之后逐漸看原文了，讀了很多英國的十八、十九世紀的作品，《簡·愛》《呼嘯山莊》等等。那時候外文書不是說你想看就可以買的，我還在王府井的二手書店里買了一套《福爾摩斯探案全集》。

讀書完全是自發的嗎？

王家湘：完全都是自發的。有的時候你翻起一本書，覺著好看就看下去了，然后你可能會找這個作家別的書。《簡·愛》看了喜歡，就把夏洛蒂·勃朗特別的書都看了；喜歡《呼嘯山莊》，就把艾米莉·勃朗特的書都找來看了。那個時代的讀書往往就像扇子一樣，看著喜歡就擴充出去了，一環扣一環，像牽引式的閱讀。工作以后多數看跟教學有關的書。

在北外，許國璋、王佐良這些名師對您有什么直接影響嗎？

王家湘：除了許國璋、王佐良和周玨良，還有許多學術造詣很高的先生給我們上課。較難忘的就是一年級糾音，當年北外對學生的語言基本功要求特別嚴格，上課讀不好的，老師課后繼續給你糾正；只要讀不好，老師就一直帶著你練，不讀到字正腔圓決不罷休。我當年總把rope讀成“肉鋪”，負責糾音的老師每天晚飯后帶著我反復讀，練了整整一周才讀對。

許國璋搞語言學，對學生很嚴格，要求每一個出處都寫清楚。有時候一個不小心出處沒有注，要找回去——讀了那么多參考書，這句話到底是誰說的？ 要回過頭去，且找呢。所以我后來搞科研比較嚴謹。

每次我們文學組的人出國，王佐良一定會囑咐多注意什么，多注意一下女作家和現代派到底是怎么回事，多看看外面的發展狀況……那時候我們除了知道狄更斯、馬克·吐溫之外，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喬伊斯、D.H.勞倫斯、E.M.福斯特等，出去之前一點兒都不知道。

那時候的閱讀是什么狀況？

王家湘：如饑似渴。從泛讀開始，現代派有哪些人，主要什么寫作特點，代表作是什么，對某一個作家感興趣就多看、多分析，做專題研究。你老吃饅頭，看見面包自然想知道這是什么味，但是你說面包不能吃，因為那是資本主義的，這就有問題了。一開始出去我們連面包、黃油的英文都不會說的，因為書里沒有。世界上有各種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生活方式。吃的食物千千萬萬，你能把吃的食物分成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嗎？

您剛才說“如饑似渴”地閱讀，能具體說說嗎？

王家湘：在圖書館一待就是一天，看了這本書還想繼續找另一本，如果沒有就登記，人家說書哪天還回來，到時間再去借。我研究一個作家，除非他寫了1000本書，要把作品看完才會去發表評論，不看完或者少看一本，我都覺得心里不踏實。包括南非獲諾貝爾獎的作家納丁·戈迪默。當時《文藝報》約我寫一篇整版的評論文章。我已經發表過好幾篇對她作品的評論，但她還有兩本新出的書我沒看過，我說必須看完那兩本書。后來澳大利亞的好朋友到書店給我買了書，看完之后我才寫了文章。

您讀書有什么方法？ 為什么同樣看書，您的收獲比別人要多？

王家湘：一定是有精讀和泛讀。同樣一本書，景物描寫得特別好或者人物心理描寫得好，我就會多看幾遍。沒有一個人的作品水平一樣高。同一個作家的作品，你可以知道哪些是他的好作品。

您是怎么判斷的？

王家湘：自己喜歡的就是好的。很簡單，比如傍晚昏鴉歸林的一個描寫，莊園里有很多樹，天快要黑下來，烏鴉飛到樹上落下來，突然吃飯的鐘聲響了，鳥一下飛起來。然后鐘聲過了，那些鳥又一只只慢慢地落下來，還有點驚恐……那種意境、文字的美吸引了我，同時語言又是讓我覺得特別能夠表達人物心態。

我看得比較細，不是說看故事，看一段再琢磨琢磨。只要看書就能提高語言，中文看多了會提高漢語水平，英文書讀得多也會提高英語水平。像我們搞研究搞教學的，讀的時候心態是不一樣的。

怎么不一樣？

王家湘：讀完之后怎么跟學生講人物的性格刻畫？ 怎么跟學生講景物的描寫好在哪兒？ 怎么從語言里體會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 怎么體會語言本身的美，它的描寫或比喻是如何反映了某一類人、某一個時代人的心態？ 學生體會不到的地方你要提煉、總結、表達出來。

您個人喜歡的作品呢？

王家湘：我是特別喜歡看偵探小說的，我的睡前書都是偵探小說。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因為不想讓你發現線索，在積累情節的時候往往是瑣碎的，而你的腦子處于不想思考問題的時候，一般聽偵探是很提神的，但她在布局的時候我就睡著了。我做過白內障手術之后眼睛比較怕光線，用多了也累。現在我聽喜馬拉雅里的作品，聽聽就睡著了。但是你要聽《紅樓夢》就睡不著，因為故事情節比較強。

您通過朋友的推薦看書嗎？

王家湘：《白露春分》就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推薦的。齊邦媛、黎紫書、麥家的書，都是他推薦的，每次看完我們都會交流。我還喜歡寫京味小說的葉廣芩。《西海固筆記》我看了之后覺得貧困地區教育問題沒好好寫，扶貧工作中的問題也沒充分表達。齊邦媛的《巨流河》是一邊聽一邊看，這樣的話眼睛可以稍微省一點。作者和我是同時代人，抗戰時期連撤退的路線都是一樣的，容易有共鳴。

您有什么看書的習慣嗎？

王家湘：我不會躺著看書，一般都是坐著看。年輕的時候俄羅斯文學、德語的、法語的作家作品還看。后來時間沒有那么多，所以整體中文小說看得不多，翻譯的中文譯本我基本不看。

假如去一個荒島只能帶三本書，您會選擇哪三本？

王家湘：《紅樓夢》《瓦爾登湖》，我不能夠選擇要詩還是要詞，如果有唐宋詩詞合集我會帶。詩詞能讓我欣賞語言的美，然后再幫助提升審美，中國的詩詞里有哲理和人生態度。如果有這一本唐宋詩詞大選，我可以在孤島上留很多年。對一首詩可以有不同的解讀，它可能帶給你不同的回憶，會讓你想起自己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所以我覺得如果只能帶一本書，可能就是帶唐宋詩詞了。

《三國演義》《水滸傳》我看一遍就夠了，最多有個別地方會多看，我喜歡看林沖的章節，但是《紅樓夢》可以反復看，包括后續的40回，如果我來寫會怎么樣狗尾續貂。反正是在荒島上，不光看書，還可以琢磨，我會想我如果參加他們的詩社，賞菊的時候會怎么寫……思考這些可以在荒島度過很長時間。如果一本書看完就扔，就沒什么意思了。

如果有機會見到某些朋友，您最想見到誰？

王家湘：我還是想見中國古代的詩人，比如說李后主，“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李清照我也會想見。我很想了解一個人處于絕境的心態和感情。我倒不見得想見蘇軾。

如果有機會組織宴會，您想邀請誰？

王家湘：除了家人之外，我有幾個學生，后來她們當老師，成了我的同事，從她們是學生時我們就特別談得來，成為同事更談得來。我們曾一起去過澳大利亞，還經常一起游泳，回想起來都是非常開心的事情。她們現在退休了，我在這里不常能見到，希望我們這個“嘻嘻哈哈群”能在一起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