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爽文”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追捧，網文看起來“不爽”了

以男性為主角和讀者群體的男頻網絡小說似乎變得不那么“爽”了，能夠流行特別是出圈的作品更是如此。從普通讀者、資深書蟲到作者、編輯和研究者，最近幾年都有這樣一種共同的感受。快節奏、強情緒，同時簡單粗暴的傳統“爽文”，不再像過去十幾年那樣受到追捧，甚至在快速地被邊緣化。2020年以來公認的三部男頻“神作”，《詭秘之主》《道詭異仙》和《十日終焉》都不是此種“爽文”。在以深度用戶為主的付費閱讀平臺如起點中文網，榜單前列幾乎看不到這類“爽文”了。這首先是讀者的自發選擇，隨后也讓作者和網站普遍意識到，慢節奏、好故事、有余味、有新意，才會更具商業價值，才有可能成為爆款。

這是網絡文學發展歷程中一次激烈的、重大的轉折，卻也呈現為一種靜悄悄的、自然的趨向。原因就在于它的動力完全出自讀者和市場，也早就深植在網絡文學乃至文學的發展規律中。任何一種具有范式革命意義的新文學形式，一開始都是出自民間、來自大眾，雖元氣淋漓卻也粗糙幼稚，并處在“文學鄙視鏈”的下游。但當下沉到底、根基深固并由此取得豐沛持久的成長資源后，自然會逐漸變得復雜、精致乃至走向老熟、先鋒，終將成為某種藝術品。

不過，這一變化確實在近三五年中突然加速。主要是因為網絡文學人口與互聯網用戶規模一同見頂，以及免費閱讀、短視頻、短劇等娛樂形式對網文生態的巨大沖擊。2020年后，網絡文學讀者規模長期保持在5億多人，不復有大規模的新進讀者，有相當閱讀經驗和審美能力的“老白”讀者群體（代指資深網文讀者，看重網文的文筆和深度）讀者占比越來越高。與此同時，免費閱讀吸納了大部分“小白”讀者（初涉網文，喜歡熱血沸騰、情節簡單的“爽文”的讀者群體），在網絡文學內部形成了明確的分流與分層，使“老白”在付費閱讀平臺中占了大多數。短視頻尤其是從網絡文學中脫胎而出也因此相互競爭、互相替代的短劇，則以更快的節奏、更強的刺激、更極端的反轉、更直觀的呈現，使網文特別是付費閱讀的網文創作不得不加快進化步伐，加速從即時的強刺激走向追求廣大、精微和深度。

在這一重大轉折面前，各方力量都有不同反應。普通讀者其實頗有抱怨，不少人覺得流行的小說變得有些看不懂了，太慢熱也太“費腦子”。資深書蟲則歡欣鼓舞，他們終于擺脫持續多年的“書荒”，陷入好書讀不過來的幸福煩惱中。作者和網站在短暫調整后，也都正面迎向了新的變化。作者普遍開始敢于追求創新，乃至主動“降速”以平衡更新速度和寫作質量。起點中文網也在進行制度改革，以長周期、慢節奏、高質量為目標改造生產機制。研究者則大都為網絡文學更具“文學性”，更符合自身的閱讀口味和知識趣味而感到高興。但是，也出現了一種簡單化的理解，認為網絡文學正在放棄不那么有價值的“爽”。網絡文學的確在匯入文學的主流，變得更加嚴肅乃至先鋒，可是若以為它“不爽”了，則是一種誤解，也是對網絡文學根本特征的忽視。

真正的變化在于“爽”的層次豐富、提升了，“不爽”恰恰是“爽文”進化的標志

對相當一部分習慣于純文學的讀者和批評家而言，進入網絡文學的最大難處不在于其他，而在于字句的粗糙。寫小說就是寫句子，這在純文學中基本是個定論，認為文字的粗糙一般就意味著對世界和生活感知的粗糙，也是藝術和思想的粗糙。而網絡文學長期以來在語言方面的確不甚講究，普遍缺乏打磨和推敲，讀者對每日更新的要求乃至“多更”的期待又加劇了作者在文字上的隨意。為何如此粗糙卻能吸引如此廣大讀者？答案也很明確，粗糙往往同時意味著簡易，是沒有難度和門檻的，即粗糙而有生氣。近年來，網絡文學的語言雖然追求的主要還是簡潔、準確，但也有許多變化，變得更繁復、講究和精致。比如，對地方方言、古典詩詞和專業術語的使用，有時既為小說增色不少，也帶來讀者接受上的困難和更新上的拖沓。

傳統小說對世界和人物的精確理解和表現，進一步還體現在細節上。傳統“爽文”的簡單粗暴除了語言，也在對小說細節有意或無意地驅逐。這類“爽文”之所以能夠讓目標讀者最爽，常在于省略了所有可能讓他們感到不爽的細節。比如，對此類“爽文”，主角以及代入主角的讀者，他們的勝利和快樂大都是建立在對手的失敗和痛苦之上，并且所有主角之外的角色都只是NPC（指行為模式化、缺乏獨立思考的角色），是主角實現自身欲求的欲望對象，而非活生生的人。于是，小說基本不會關注和處理各類配角的生活和心理，只當作扁平化乃至游戲化的人物，完全忽略他們的復雜心理活動，呈現的主要是一個無限膨脹的絕對主角及其所謂的自我實現。當然，傳統“爽文”之中也有細節，但往往都是類似游戲中的“角色面板”，在意的是主角又獲得了什么，其實也就是在不斷確證主角的勝利和成就。更高層次的“爽文”并不將視野限定在主角上，是“復調”的也是變奏的，是在多重的視野和碰撞中去反復確認，主角的確是在過一種值得過的生活。

一旦尋回了細節并真正寫出各色人等的生活和觀念，小說就必然要在比較中給出答案，至少是給出作者對于生活的態度，對于主角的態度，由此也顯出小說的深度。“爽文”的進化并不是說主角最后就不再勝利，而往往體現在主角有更高層次的追求。對網絡文學而言，主角是成德之君子，還是比一般人更好一點的人，抑或和多數人一樣或者更差，會直接決定主角有何種欲望以及如何去實現自己的欲望，通常也就決定小說的深度。在讀者接受方面，主角的層次總是要和目標讀者的層次相近，無論過高或過低，讀者都會不爽。如果主角相比之下要好得多，那讀者其實無法真正理解他的行動和思想。但是，也不能相差太多。否則即便主角最終的成功是其想要的，讀者也難以享受整個過程，獲取成就的“套路”中很可能會有難以忍受的殘暴以至邪惡。

所以，“爽”依舊是中國網絡文學的核心關鍵詞，它始終是關于快樂、關于滿足的藝術。真正的變化在于“爽”的層次豐富、提升了。這種豐富特別是提升，卻也無可避免地抬高了閱讀的門檻，乃至讓許多讀者覺得“不爽”。其實，網絡文學從來就是“分眾化”的，不同類型的讀者喜愛的是不同類型的小說，在適合自己的一類之外，也總有無感乃至厭惡的類型和套路。正如網文圈中的一句老話，“彼之砒霜，我之蜜糖”。人類的悲歡與欲望并不總是相通。在高度分眾化傳播的趨勢下，已經很難用一般人或多數人來描述文學的讀者了，多種多樣的人不僅劃分出多種多樣的層次，也造就了豐富多變的類型。值得一提的是，網文作者常常并不是為所有讀者而寫，更多是在滿足自己的同時吸引與之同頻的讀者。雖然有時會被批評為某種精英主義的傲慢，但坦白說，對“小白”讀者不爽恰恰是為了讓“老白”讀者更爽。

同一切時代的文學一樣，網絡文學仍以某種善為目標，是對幸福問題的解決。但有所不同的是，它以“爽文”為主體，前所未有地關注每一類特定人群所能抵達的幸福是什么。這也是“爽文”的進階之路，一開始退而求其次，追求的是作為“小確幸”的“爽”，但仍始終在朝向更高的層次。在這一上升過程中，“不爽”恰恰是“爽文”進化的標志。

（作者：吉云飛，系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