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戲曲界在九一八事變之后就自發(fā)地表現(xiàn)出對民族危機的深切關注，上演了一批反抗侵略的愛國主義劇作。至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戲曲界人士迅速成立戲劇界救亡協(xié)會，組織藝人奔赴前線，宣傳抗戰(zhàn)。傳統(tǒng)戲曲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知識界也高度重視傳統(tǒng)戲曲在民族解放運動中的作用，創(chuàng)作出一大批適合中國傳統(tǒng)戲曲劇種演出的新劇目?？箲?zhàn)期間，田漢創(chuàng)作有京劇《土橋之戰(zhàn)》《殺宮》《新雁門關》《夫人城》《漁夫報國》（后改寫成《江漢漁歌》）《新兒女英雄傳》《岳飛》《雙忠記》《金缽記》《武則天》《情探》（整理改編），以及湘劇《旅伴》《新會緣橋》《武松》（整理改編）等，以中國歷史上的亡國教訓等宣傳抗戰(zhàn)，喚醒民族意識。

清代楊恩壽《坦園日記》記載，同治三年（1864年）正月長沙有仁和、大慶、泰益、太和四個戲班同時演出，均為高、昆兼唱的戲班。這種戲班興旺發(fā)達的氣勢，一直保持到光緒晚期才稍有減弱。晚清民國間，長沙的湘戲藝人受新文化思潮影響，藝術上保守成分較少。1922年，長沙首創(chuàng)福祿坤班，各地起而仿效，一時成為風氣。在這樣的劇種發(fā)展基礎之上，湘劇抗敵宣傳隊應時而生。

1937至1938年期間的長沙，迎來文化精英內(nèi)遷。北平、上海相繼淪陷后，郭沫若、茅盾、田漢等文化界人士云集長沙，與本土學者呂振羽、翦伯贊共同推動抗日救亡運動。湖南大學等多所高校成為戰(zhàn)時學術重鎮(zhèn)，黎澍、李銳等青年知識分子積極投身抗日宣傳。其中，地方戲劇成為文藝抗戰(zhàn)的先聲。

利用湘劇進行抗戰(zhàn)宣傳的主要原因在于其通俗性和廣泛的群眾基礎。地方戲形式生動直觀，易于被當時廣大群眾理解與接受，克服了傳統(tǒng)文字媒介的傳播障礙。同時，它利用當?shù)孛耖g聲腔，增強親和力與吸引力，有效動員群眾參與抗戰(zhàn)與生產(chǎn)建設。此外，地方戲還具備多重功能，既承載救亡宣傳的核心使命，又實現(xiàn)民族國家觀念教育、文化啟蒙及藝術審美需求，三者融合為一，形成高效的動員工具。

1938年冬，侵華日軍逼近湖南。其時，正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工作的田漢由武漢回到湖南，他積極組織，將在長沙湘春園、景星園和百合戲院演出的湘劇藝人，分別編為湘劇抗敵宣傳隊第一、第二、第三隊。同年11月12日，三個隊齊集教育會坪，由田漢陪同周恩來、郭沫若到會講話，并正式授予隊旗、印鑒。會后各隊即分赴湘潭、衡山等地開展宣傳演出。1939年元月，田漢又和音樂家任光、文藝工作者龔嘯嵐等一道，組織湘劇和京劇藝人，在湖南公醫(yī)院辦戰(zhàn)時歌劇演員訓練班，并請當時在長沙八路軍辦事處代表徐特立等人到班講課。同年4月，訓練班結束，又續(xù)編了第四、五、六、七湘劇抗敵宣傳隊，分別在益陽、醴陵、湘潭等地演出。當時各隊演出的主要劇目有：田漢新編和改編的《土橋之戰(zhàn)》《江漢漁歌》《旅伴》等，藝人羅裕庭、徐紹清改編的《罵漢奸》《討學錢新詞》《新掃梧桐》，以及宣傳愛國思想的歷史故事劇《岳飛傳》《雁門關》《梁紅玉》等。

1939年底，正當宣傳二隊回到長沙，在學宮街洞庭戲院演出《土橋之戰(zhàn)》時，國民黨的湖南省警察局竟強行鎮(zhèn)壓宣傳隊，無理拘留二隊領隊徐紹清，并強迫該隊解散。隨后，又迫使其他六個隊繳出隊旗、印鑒，并取締了宣傳隊。但全體湘劇藝人并未因此屈服，他們又改用“濤聲”等劇隊名稱，繼續(xù)進行抗日宣傳，為拯救國家民族的危亡獻出一份力量。

二

在抗戰(zhàn)烽火中，湖南地方戲曲藝人以舞臺為戰(zhàn)場，用唱腔作號角。他們編演《土橋之戰(zhàn)》《血濺沈陽城》《江漢漁歌》《史可法》《梁紅玉》等劇目，冒著炮火深入前線慰問將士，在敵后以戲班掩護抗日行動。1944年6月，侵華日軍發(fā)起的第四次長沙會戰(zhàn)致使長沙淪陷，軍民傷亡慘重。不少湘劇藝人因拒絕為日軍表演而遭迫害，或在轟炸中殞命。

湘劇藝人羅裕庭（1888—1944），工凈角。他倡導編演新戲，曾編演揭露袁世凱竊國惡行的湘劇新戲《袁世凱逼宮》。九一八事變后，長沙湘劇界以他為首，及時編寫了大型新劇《血濺沈陽城》，在長沙六家劇院輪流上演，徹底揭露侵華日軍在沈陽大屠殺的血腥罪行。1937年，其獨子羅漢超受他鼓勵從軍抗日，卻不幸在淞滬會戰(zhàn)中陣亡。1938年，長沙戲劇界成立抗敵后援會，他當選為常委，并兼任戲劇編纂委員會委員，繼續(xù)編寫了不少新劇。當年，田漢來長沙，組織湘劇抗敵宣傳隊，他立即發(fā)動藝人參加，并擔任抗敵宣傳隊第二隊領隊，積極排練愛國主義題材的歷史劇，編寫抗日新劇。1944年6月，羅裕庭在耒陽涌金戲院演出，日本侵略者突襲，羅裕庭及家眷被困城內(nèi)。其妻子、侄媳因病缺醫(yī)而死，侄兒羅洪元（湘劇老生）被日軍槍殺。他本人因拒演被俘，被日寇關押于涌金戲院隔壁的財神殿內(nèi)，受到殘酷毒打，仍然嚴詞罵賊，絕食抗議，最終悲壯犧牲，以鮮血為湘劇史添上極具民族尊嚴的一頁。

湘劇藝人群體中為國捐軀者不僅于此。歐元霞（1889—1944），瀏陽人。三元科班出身，工大靠。靠、唱、醉、死，無一不通。以唱工戲見長。能戲如《劈三關》之雷振海、《黃鶴樓》之劉備、《烏龍院》之宋江、《寧武關》之周遇吉，特別是與吳紹芝合演的《兄弟酒樓》，譽為“雙絕”。1938年擔任湖南戲劇界抗敵后援會常務理事；1939年參加湘劇抗敵宣傳隊，在第七隊擔任領隊，以演出宣傳抗日救亡。1944年長沙淪陷后，他拒絕為敵人演劇，逃難到廣西，病逝于宜山驛中。

胡普臨（1878—1944），湘劇名丑。劇壇稱他為“一股神”（意為神形兼?zhèn)洌?。他的袍帶丑，如《不老夸才》中的董年伯，演來妙趣橫生。演衙役公差，更是神形酷似?！妒制隆分械慕獠钅罹┌?，他以長沙土話作解釋，詼諧有趣。1944年6月，長沙淪陷，胡普臨逃難至醴陵板杉鋪，因拒絕替敵人挑擔，被敵人用鐵鍬打落河中，慘遭殺害。

吳紹芝（1902—1945），1939年參加湘劇抗敵宣傳隊，與湘劇藝人黃元才共同擔任第四隊領隊。在湘潭一帶上演《江漢漁歌》《土橋之戰(zhàn)》等新劇。國民黨強行取締抗敵宣傳隊名稱后，在田漢的支持下，再組中興湘劇團，演出富有愛國思想的歷史劇《史可法》《梁紅玉》，以及田漢改編的《新會緣橋》《新武松》等劇。1945年隨福如班在溆浦唱戲時由于長期的流亡演出，勞累過重，病逝于湘西溆浦龍?zhí)舵?zhèn)。

陳紹益（1882—1944），湘劇老生。1938年參加湘劇抗敵宣傳第二隊，積極從事抗日救亡演出活動。1944年長沙淪陷后，日寇逼其牧馬，因不屈被殘忍殺害。田漢曾作詩《懷湘劇死難諸友》追憶羅（裕庭）、吳（紹芝）等湘劇藝人：“梨園自有寸心丹，百戰(zhàn)羅吳數(shù)二難。歌舞何須唱消歇，精忠今已照人間。”

1948年入解放區(qū)前，田漢曾回湖南一次，與湘劇界舊識談起湘劇老藝人們在抗戰(zhàn)中的慘烈遭遇，不勝痛嘆，以詩《湘劇盛事》銘之：“寇氛逼耒水，裕庭罹網(wǎng)罟。罵賊長橋畔，生氣猶虎虎。普林歸醴陵，遇賊板杉鋪，鐵鏟何足懼，劇人不可侮。元霞走桂柳，一家不重聚，寂寞宜山驛，竟同群尸腐。紹芝最勇銳，妙技兼文武，曾歌江漢歌，亦擅新水滸。不為稻粱謀，不被困難阻。英雄怕疾病，憂勞摧肺腑，可憐‘活公瑾’，長埋洪江土?！毕鎰∷嚾藢⑺囆g生命化作民族氣節(jié)，用最樸素的鄉(xiāng)音傳遞最堅韌的抗爭精神，為文化抗戰(zhàn)史冊書寫了不可磨滅的一頁。

三

抗戰(zhàn)期間，時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中華全國戲劇界抗敵協(xié)會一員的長沙戲曲史學家、戲劇評論家黃芝岡力主文藝要為抗戰(zhàn)服務，歷史劇要古為今用，樹立“文化人要有錚錚鐵骨”的民族形象，始終以人民性為基點。湘劇高腔劇目《旅伴》正是典型的新編歷史劇。該劇寫明代倭寇作亂，百姓四處逃難。蔣世隆丟失了妹子瑞蓮，王瑞蘭與母親走散，兩人在兵荒馬亂中相遇，同病相憐，相攜相伴，進而相愛。他倆決心不做“呆秀才”和“尋常女裙釵”，同去尋找抗倭將軍戚繼光，為國出力。該劇系田漢1939年據(jù)湘劇高腔折子戲《拜月記·搶傘》改編，同年1月13日，由湘劇抗敵宣傳二隊首演于長沙民眾俱樂部。1942年，中興湘劇團又在桂林重排演出此劇?！堵冒椤肥菓騽〗纭袄门f形式”觀念指導下的積極探索。

戰(zhàn)時湘劇也排演了不少直接反映抗戰(zhàn)的現(xiàn)代戲目。湘劇彈腔劇目《生死關頭》演述敵占區(qū)一獵戶之妻遭日軍凌辱、幼子被害，獵人既恨又怕，其母鼓勵他，生死關頭，萬事莫怕，只管殺敵報仇。獵人聽了母親的教訓，離家出走，參加敵后游擊隊抗擊日寇。該劇系羅裕庭編劇并反串扮演獵戶之母，其侄二靠老生羅洪元扮演獵戶。羅裕庭為了演好這出抗日戲，特地到近郊農(nóng)村難民棚去觀察老太太的行為舉止，細致揣摩，最終將獵人的母親塑造得大義凜然，深深打動了觀眾，起到了鼓舞民心的抗戰(zhàn)宣傳作用。這些湘劇及藝人的抗戰(zhàn)經(jīng)歷表明，當民族存亡之際，最質(zhì)樸的藝術堅守反而迸發(fā)出最耀眼的人性光芒。他們不僅留下了《旅伴》《生死關頭》等經(jīng)典劇目的抗戰(zhàn)改編版，更樹立起“藝術尊嚴即民族尊嚴”的精神豐碑。

文藝的“根性”不能丟，當年地方戲之所以能成為抗戰(zhàn)宣傳的重要精神載體，正因其扎根民間，激發(fā)人民斗志，彰顯民族氣節(jié)。茅盾說過：“文藝作品不僅是一面鏡子——反映生活，而須是一把斧頭——創(chuàng)造生活?！笨箲?zhàn)時期的戲劇家以藝術為武器喚醒民眾，將文藝創(chuàng)作融入民族存亡大局。這啟示當代文藝工作者應緊扣時代主題，以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回應社會關切，延續(xù)以藝魂凝聚精神力量的使命擔當，讓文藝真正成為時代前進的號角。

（作者系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