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話》，劉偉波著，作家出版社2025年6月出版

對文學圈來說，在教育領域工作了幾十年的劉偉波算是一個新人。但“新人”的起點卻不低，在新近出版的《平遙話》中，既有國家社會的時代變遷，又有鮮明濃郁的地方特色。“底蘊厚重的文字流暢從容，對故事的架構(gòu)與把握令人嘆為觀止。”作家張平評價說，《平遙話》應該是山西文壇近年來長篇小說領域一個重要收獲，是一部極具特色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

“我的童年是在平遙古城里度過的，跟著祖輩一起生活，童年的記憶和祖輩的一部分人生是重合的，我聽到了許多祖輩們的故事。祖輩早已作古，父輩們也大多進入耄耋之年，他們的經(jīng)歷，他們的故事也會隨之而逝嗎？”劉偉波說，小時候不懂事，非常厭煩聽老人們回憶過往，可現(xiàn)在只能借助于想象來補綴他們的過往。當時只道是尋常，只有失去的東西，人們才會覺著應該珍惜，寫平遙老家的故事，算是亡羊補牢了。

中華讀書報：這部作品取名為《平遙話》，乍看之下還以為是一部和平遙方言有關的非虛構(gòu)作品。實際上，您是以不同的方言俚語作為每個章節(jié)的標題，全書中幾十個平遙方言俚語彼此勾連，以此呈現(xiàn)主人公一生的命運遭際。您是如何想到以這種方式來結(jié)構(gòu)這部長篇小說的？ 另外，這種寫法，也自然而然地讓人想到作家韓少功上世紀末期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平遙話》與《馬橋詞典》之間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

劉偉波：我出生在平遙古城，也成長在那里，八歲上學的時候才回到父母身邊，來到太原市，我始終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平遙人。剛到太原的時候，因滿口平遙話遭到小伙伴嘲笑，每年寒暑假回到平遙，都要進行兩次語言切換。可能是這個緣由，我從小就對方言比較敏感。在《平遙話》的尾聲部分，我寫到在惠州學習客家話時聯(lián)想到平遙方言，那是真實的經(jīng)歷，由此還引起了我對客家人歷史與文化的濃厚興趣。

我從小癡迷于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可以說我的思想啟蒙是通過當代文學來完成的。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初讀《馬橋詞典》時的激動與懊惱，激動的是書的思想內(nèi)容和形式，懊惱的是為什么我就沒有想到這樣的表達方式。《馬橋詞典》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作品，特別是這種詞條的形式給我很大的啟發(fā)，《平遙話》借鑒了這種形式，希望通過《平遙話》向《馬橋詞典》這樣的經(jīng)典致敬，但《平遙話》與《馬橋詞典》還是有明顯區(qū)別的，不僅《平遙話》里的每一個章節(jié)標題都是平遙方言土話，文中也有大量對俚語詞匯的考證，更重要的是，我以為《平遙話》里應該有兩條敘事線，一條是方言，另一條是人物故事。從形式上看，人物與故事似乎只是平遙方言的注釋與例句，這點與《馬橋詞典》是不一樣的。

中華讀書報：在正文前的“引子”里，您梳理平遙城的歷史，語言平易流暢，但援引經(jīng)典手到擒來，扎實的學理基礎之外，足見您對地方文史的熟稔。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您談到，方言俚語是連接祖先和每一代新人之間的精神臍帶，也是曾經(jīng)共生一地之眾彼此相互認同的文化胎記。是否可以理解為，《平遙話》是您寄予文化鄉(xiāng)愁的載體？您寫作這部作品的初衷是什么？

劉偉波：漂泊的人總會有一個精神家園。故鄉(xiāng)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地理意義的家鄉(xiāng)，更是精神上的家園。不管我們多么叛逆，也不管我們的現(xiàn)在和未來是什么，我們的出發(fā)點都是故鄉(xiāng)，都是故鄉(xiāng)的父輩、祖輩甚至更遠久的祖先所經(jīng)歷的生活，以及那樣的生活所承載的思想與精神。經(jīng)歷過改革開放全過程的人，是不會忘記故鄉(xiāng)的，通過意念中故鄉(xiāng)的概念，能清晰明確地知曉今天以前的昨天是什么樣子，不會忘記來時的路。

毫無疑問，《平遙話》是我的鄉(xiāng)愁，但不止是地理意義上的鄉(xiāng)愁。平遙古城是人類文化遺產(chǎn)，古城在，老房子在，在這里發(fā)生的故事也應該在。《平遙話》是寫給年輕人，甚至是寫給后人的書。我希望，只要平遙古城作為人類遺產(chǎn)存在下去，只要還有人記得平遙的土話，只要還有人產(chǎn)生回望故鄉(xiāng)的念頭，《平遙話》就會有它的讀者。

中華讀書報：在故事的“尾聲”，您交代作品中的主人公劉元其實是您的爺爺，某種意義上，這部作品可視為您的家族史。但文學創(chuàng)作不等于歷史事實，請問您在寫作時是如何處理素材的？ 您所秉持的原則是什么？

劉偉波：準確地說，劉元是以我的爺爺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念頭至少有三十年了。在同輩的親戚里，我算是在老家生活時間最長的，對故鄉(xiāng)，對長輩的了解，兄弟姐妹們似乎都沒有我多，一有機會，我就會給他們講過去的事情，講著講著，真假的界限就模糊了，尤其是講給后輩的時候，他們只當是聽別人的故事。當我提起筆，開始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時，我的念頭就很通達了，真假是無所謂的，假作真時真亦假，只要故事好就行。至于《平遙話》究竟幾分真，幾分假，連我自己都模糊了，所有的人物都是為故事，為情節(jié)服務。但《平遙話》中的背景是真實的，我查閱了關于平遙的各種地方文史資料，盡可能真實地還原我的長輩們所生活的時代，同時向老人們討教，請他們回憶過去的事情。

中華讀書報：和其他聚焦叱咤風云的晉商的作品不同，《平遙話》的主人公只能算是小商人，而其時代背景則是從民國初年到改革開放的近百年歷史時段，涉及日本侵華戰(zhàn)爭、晉綏軍、新中國成立等等。誠如作家張平所說，這一選擇在寫作中會更加考驗作者的文學、哲學功力，以及對社會的認知水平。這其實涉及到您的知識儲備問題，可否談談您的心得體會？

劉偉波：《平遙話》中關于平遙古城的源流，關于平遙方言的考證，僅僅是敘述外殼而已。文化遺產(chǎn)是歷史的記錄，是先人智慧的結(jié)晶，是需要我們繼承與發(fā)掘的寶庫，但其中的一些遺存，同時也是人性惡的標記。《平遙話》中塑造的人物都是比較粗糙的，這既是文學表現(xiàn)力不足的問題，也是漫長的歲月里，蕓蕓眾生的宿命，之所以會有創(chuàng)作的沖動難以遏制，是因為不甘心再一次重復壁畫上祖先的命運。我所要做的，也僅僅是盡我可能，把默默死去的先祖記錄下來，記一個，算一個。記得粗糙模糊，是能力問題，但一個一個記下去，是態(tài)度，也是責任。說到底，文學的根本是人，不忘記先祖的篳路藍縷，是為了不忘記來時的路，從而促使我們重新審視站立的姿態(tài)，進而思考如何去做后人的先人。

中華讀書報：《平遙話》是您出版的首部作品，實際上您在此前已創(chuàng)作了兩部長篇，請問《平遙話》和前兩部作品之間在內(nèi)容及思想立意上是否存在關聯(lián)？ 對您的創(chuàng)作生涯而言，這部作品的意義是什么？

劉偉波：《平遙話》是我創(chuàng)作的第三部長篇小說。第一部大約在十年前完成，是以我自己的經(jīng)歷，以兒童的視角講述那個特殊年代的荒誕，但起手就是長篇，太高估自己的能力，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實在是太不成功了。2023年暑假，一個偶然的契機，促使我又一次提起筆開始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先寫了一部《碎影流年》，以我的姥姥和她的兩個好姐妹為原型，講述民國時期平遙小縣城里三個女學生的一生。《碎影流年》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與《平遙話》是重疊的，人物也有重合。在《平遙話》中，古董鋪小王掌柜的媳婦，也就是劉元的親家母，只是一個邊緣人物，但她卻是《碎影流年》的主人公。《碎影流年》中的主人公就是《平遙話》里提到的平遙中學的三個女學生。

我覺得《碎影流年》的創(chuàng)作還算成功，但畢竟是初涉寫作，我對故事的駕馭能力不足，對敘事語言的選擇也思考不夠，在寫作時明顯感覺到敘述的形式缺乏設計。寫完《碎影流年》,我重看一遍《馬橋詞典》，從經(jīng)典中受到了啟發(fā)，找到了新的敘事腔調(diào)，特別是在網(wǎng)上查找平遙土話的寫法時，又查找到好多土話詞語的淵源，于是我立即開始《平遙話》的創(chuàng)作，寫作過程非常順暢，只用了短短三個月的時間。我平時工作比較忙，寫作只能集中在寒暑假、節(jié)假日與周末，記得有一個星期天，我從早上八點多一直寫到下午四點，一口氣寫出一萬三千多字，午飯都忘了吃。

《平遙話》能夠出版，對我的鼓舞是巨大的，發(fā)生在平遙古城里的故事，眾多長輩與同輩的經(jīng)歷，在我腦海中還有許多。在創(chuàng)作《碎影流年》和《平遙話》的過程中，我告訴自己，既然沒有能力像陳忠實的《白鹿原》那樣進行宏大全景的敘述，那就把腦子里的故事肢解開，分成許多部，選擇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側(cè)面去寫，可以是長篇，也可以是中篇、短篇。如果能成功，合起來可以叫《平遙家系列》，說不定以這種方式，還能夠向經(jīng)典《人間喜劇》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