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談文學的三重境界:與青年作者聊聊寫作
11月8日至10日,第二屆《浙江作家》金秋筆會在杭州舉行。來自浙江全省的19名青年作家與國內名刊編輯、文學評論家面對面進行改稿與交流。
11月9日,著名作家、《人民文學》主編徐則臣現場與青年作家交流。結束后,青年作家就創作節奏、投稿的苦惱、寫作者的控制力、寫作心態、文學直覺等問題向徐則臣請教。
以下整理自徐則臣的發言實錄,潮新聞經授權轉載。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作家徐則臣
一、與時代同行,從《哥德巴赫猜想》談起
今年是《人民文學》創刊76周年。1949年10月25日,《人民文學》創刊,第一任主編是茅盾先生,封面“人民文學”四個字是毛主席寫的。當年創刊的時候,毛主席給我們寫了一句話:“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這句話被放在《人民文學》雜志社走廊里,進電梯就能看得到。
76年來,《人民文學》一直與跟共和國同行,一直致力于全面展示當下創作的最優秀成果。很多我們耳熟能詳的、文學史上的名作,都發表在這本雜志上。
比如前兩天我在重讀的《哥德巴赫猜想》,這是當年《人民文學》的爆款(編者注:發表在1978年第一期)。當年《人民文學》的發行量是每月150萬冊,據說這一期達到300萬冊。為了買這一期雜志,很多讀者凌晨半夜在書店門口排隊,銷量特別好。
《哥德巴赫猜想》為什么有這么大的影響?
前幾天,10月11號到12號,全國報告文學創作會議在北京舉行,很多人提到現在報告文學的影響力、口碑沒有過去那么好了,原因在哪?今年第11期卷首我也談到報告文學,提到了我們雜志的一位老編輯周明老師。
周老師前段時間剛去世,享年92歲。他當年參與策劃、編發了那篇《哥德巴赫猜想》。當時編輯部大家一起聊天,覺得應該對日新月異的發展、“向科學進軍”的號召、現代化進程的火熱現實有所反映,希望有人能寫一寫陳景潤這位國際上享有盛譽的數學家。找誰寫呢?大家聊一聊,覺得徐遲合適。
當時徐遲先生年紀已經比較大了,但編輯聯系之后他欣然答應。之后,周明老師帶著他三次采訪陳景潤,寫出了《哥德巴赫猜想》。作品不是很長,但影響特別大。這篇作品踩著時代的節拍、與時代同頻共振,所以很多人看了以后特別受振奮,它吹響了科學春天的號角。
這就是我們現在期待的文學與現實之間的那種密切關系,這也是報告文學要承擔的責任。《人民文學》期待有這樣的報告文學。
當然,《人民文學》一直是以發小說為主,體例比較傳統,就是小說、散文、詩歌、非虛構等這些簡單的欄目。我們不希望在欄目設置上過多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是希望讀者看完作品出自己的結論,希望能夠把最好的作品呈現出來,所以像《哥德巴赫猜想》《創業史》《山鄉巨變》《紅高粱》《潛伏》《一句頂一萬句》《推拿》,以及后來的《牽風記》《回響》《生命冊》等作品,還包括大中小語文課本上的《記一輛紡車》等作品,都在我們雜志上發的。近年中高考的閱讀題,很多也是從我們雜志摘選的。
畢飛宇的小說《推拿》最早發表在《人民文學》2008年第8期,責編是徐則臣。此外,短篇小說《潛伏》2006年發表在《人民文學》上,責編也是徐則臣,作者龍一用“徐則臣”的諧音給主角取名“余則成”。
我們力圖把雜志做成一本中國當代文學的簡史,這是我們的愿望和努力方向。我們推出了很多好作品,還會推出更多的好作品。
當然,我們有自己的趣味、選擇和認知。我們希望除了展示當下文學的最好成果之外,還能夠引領文學創作風潮。
一本好的文學雜志,應該既是一個好的展覽館,也能展示出某些文學的發展方向。所以每一期刊發之前,我們都一起仔細地推敲。
《人民文學》明年會有一些變化,會增加到224頁。一方面我們希望給長篇的作品提供更大的篇幅,讓讀者盡量看到全貌;另一方面也為了照顧讀者,部分小字內容將適當放大字號。明年的《人民文學》在內容上會更豐富一點,閱讀感受上應該會更好一些。
二、呼喚“當下的文學”
今年《人民文學》跟浙江也有很多關聯,比如浙江小百花同名演出的劇本《我的大觀園》,發在2025年第2期上。第2期雜志比第1期多賣了1萬冊。前不久在寧波浙江書展上,作者羅懷臻老師到場,我們帶去的150多本雜志一搶而空。
文學并非沒有讀者,好作品大家還是愿意看。這也是在座的各位包括我自己,還能吃這碗飯的原因。
今年我們還發了其他一些作品,比如范穩的《青云梯》,我覺得可能是今年最好的幾個長篇之一。它以云南鐵路百年發展史看中國鐵路發展、民族奮進圖強的過程。這么說比較空洞、大而無當,而事實上,無論多宏大的主題,最終都要落到小的細節上。所有的小細節集中到一起,經過作家匠心編排,最終才能以小見大。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青云梯》跟我們民族有關,跟百年歷史、跟云南的鐵路史、中國的鐵路史有關。
還有一部長篇小說,蘇州大學王堯教授的《桃花塢》,非常有意思。透過知識分子的精神成長,把蘇州桃花塢這一地方的變遷和整個中國的近代史結合起來。當下寫知識分子寫得好的作品其實不是特別多,王老師這部我也特別推薦。
還有我們馬上要發的《量子幽靈》,一部科幻劇本,作者是南方科技大學三位老師,尹迪、陳躍紅、吳巖。去年《人民文學》發了他們三人共同創作的另一部科幻話劇劇本《云身》。
今天(11月9日)上午在西湖文學院成立現場,有一個話題是“未來的敘事:文學與科技的對話和回響”。我說,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科技時代,但我們的文學還相對滯后。我們文學探討的問題、我們的“人文之問”很多還停留在農業時代,現代生活一部分也只是剛開始涉及。我們大家都從事寫作,你會發現寫城市文學特別好的其實不是特別多。
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我們耳熟能詳。“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我說這12個字的時候,大家立馬對這些意象有清晰細致的想象,而且能想到意象背后要表達的東西,想到從《詩經》、陶淵明、李白、王維、蘇軾……這樣一個脈絡,這是因為古代文學有一個與之相關的巨大數據庫。但如果你寫“鋼筋水泥混凝土,高樓大廈咖啡館”,這些城市里最基本的意象時,你會發現我們可依靠的工具素材特別少,因為這些詞匯還沒有被充分文學化。
什么叫“文學化”?當一個詞被提到時,你能在它背后看到一個巨大的數據庫,它就實現了“文學化”。就像我們談論魯迅的后園墻外“有兩株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的時候,關于魯迅作品的闡釋,嘩一下全出來了,你覺得有話要說、有話能說。但對于“鋼筋水泥混凝土,高樓大廈咖啡館”我們無話可說、無話能說,說明我們的城市文學還沒那么成熟,我們對很多問題的認識還停留在前現代。
在現代化的城市,在北京、上海、杭州,在高樓、玻璃幕墻、先進科技設備環繞的環境里,“小橋流水人家”“無邊落木蕭蕭下”雖然很美,但格格不入,氣質有點違和。跟現代城市、現代生活匹配的那個《天凈沙·秋思》《登高》在哪里?好像還沒有。
這就說明,我們的文學對當下生活的介入還遠遠不夠。智能手機、網絡、AI、deepseek、豆包、阿爾法狗這些我們日常生活最基本的東西,是否能有效地進入到我們的人文之問?
所以我提到《量子幽靈》。它跟《云身》一樣,力圖讓科技和文學形成一個內在的統一體。
文學要科技化,科技也要文學化。在一個科技時代,這才是我們需要的文學。我們用文學表現這個世界的時候,應該攜帶科技的眼光。
所以作家也要不斷拓寬自己的思維。如果我們總覺得跟廣大的世界沒關系,文學就是一個匠人的活兒,我們只需要看經典,模仿、學習、創新就行的話,只在文學內部的問題上打轉,我們就變“小”了,我們寫的東西就跟當下生活沒了關系。
這也是為什么今天讀者看一些作品覺得好是好,但跟自己沒有關系的原因。
三、文學的三重境界
我一直認為,好的文學作品也分層次:第一個層次,能保留一個時代那些最真實的細節;在此之上,更高層次的作品能找到那個時代最本質的情緒、氣質、疑難、腔調;最高層次的作品,要跟一個時代產生同構關系——用你的作品去結構你的時代。
我們說《紅樓夢》偉大,不只是說修辭上、故事上偉大,更是說它與那個封建時代保持了某種同構關系,它偉大在這個“同構”上。
作品結構和時代結構保持同一性,這樣最高層次的作品還有《戰爭與和平》。為什么它偉大?你要了解19世紀的俄羅斯,看一部《戰爭與和平》會豁然開朗。
這是我們對自身、對文學的一個要求——我們能否找到這個時代的脈搏,找到它的節拍、節奏?我們要慢慢靠近它,以文學的方式靠近它。
我想,這樣的作品肯定會獲得讀者的歡迎,就像徐遲先生當時寫出了《哥德巴赫猜想》,讀者去買雜志,萬人空巷。
好東西一定有人看。再比如《紅高粱》,80年代末大家對抗戰、戰爭文學慢慢審美疲勞了的時候,《紅高粱》出來,大家發現“戰爭還可以這樣寫!”
我覺得對作家來說,埋頭干活很重要——認真去寫,寫作是一個手藝活,有些技術你練不到就不知道它的水有多深、格有多高、這個世界有多廣大——但有這些還不夠,我們還要抬頭看天、看這個世界,看我們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既要有能力掌握這個世界的局部,又要盡力建立對世界的整體感。這個整體感建立之后,你就會發現我們的文學跟今天這個時代之間有距離,出現了一些問題,這也是我們雜志明年以及接下來一段時間里努力的方向。
各位都還年輕,思維更敏感、與時代的關系更直接、表達更及物、起點更高,特別期待年輕作家帶來我們能想到但寫不出來的作品,甚至我們根本想不到、讓我們驚喜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