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和我同姓，她有我的影子。以前，我討厭把我放進小說里，覺得特別自戀，但凡給人物起名字，絕對不敢讓其姓丁，但這次，我偏要把我放進小說里。所以小王，老梁，都是我生命里出現(xiàn)過的人，林某卻不同，他是完全虛構(gòu)的。

原本小說里只有三個人，小丁，小王，老梁。講在老梁的注視下，小丁和小王的愛恨糾葛。林某是從天而降的，他是小說的闖入者。闖入時拿著一瓶酒，只抿很小一口，假裝酒醉，癱在沙發(fā)上，或是倚在床下，他的身子薄薄的，穿著白襯衫，整個人像某種白鳥不小心掉落的羽毛，偶爾笑著斜眼看我，料定我不忍讓他流浪，我就知道，趕不走他了。

小說改了又改，寫得不順，有天他晃晃蕩蕩跑來書桌邊，很小聲地說，讓我來當鬼。我搖頭說不行，鬼是小丁，她先當?shù)模v先來后到，他聽完，身子趴在書桌上，賴著不走。我琢磨了半個月，才回到書桌旁，見他還趴在那里，一探，卻沒了鼻息，倒真變成鬼了，為表歉意，滿足他的遺愿，小說推倒重來，竟異常順利。代價卻是，老梁也不得不當鬼了。只有這樣，小丁和小王才能重逢，然后，在直面老梁的死亡時，產(chǎn)生情欲，可他們心知肚明，在這樣的場合，情欲實在是不應該來。大概是心虛，安頓好老梁后，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斬斷老梁的情欲，他們不敢斬斷自己的，因為他們不敢承認自己的，人都自私，小丁找借口說是為老梁好，其實，她是懦弱。小王不可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卻不戳穿。故事總要走下去，問題來了，斬斷人的情欲都難，更何況是鬼的。這時，林某不得不出現(xiàn)了，他先變成人，講他的人生，講完，又變回鬼。偶爾故事需要他，他不得不又變成人，留下點情節(jié)，覺得還算滿意，再安心變回鬼，反反復復地，最終不人不鬼的，就像小丁和小王，反反復復地，愛也不敢愛，恨卻不忍恨。

《我以為我是鬼》這篇小說，到底講的是什么？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好像這樣解釋也通，那樣解釋也通。我唯一說得清楚的是，我把我的人生放了進去。確切地說，是我兒時的人生。

老梁的家，原型是我兒時的家，從出生住到十七歲。接著住進新房，舊房出租了幾年，后來就賣掉了。搬家時我不在場，突然有一天，媽媽和爸爸說我們要住進新家了，學校放假那天，我一下子踏進新房，從此再也沒回過一次舊房，根本沒來得及和它好好道別。這么多年，每想起一次，就遺憾一次。睡著后，我每晚都會做夢，大多數(shù)時候，第二天早上會記得夢到了什么。有幾年，我隔段日子就會夢到一次舊房，有時我在房子里，有時在房子外。在房子里時，夢里我和家人總是把折疊圓桌打開，一起包餃子，吃魚，多數(shù)是鯽魚和鯉魚，聊聊天，看看電視，吃完飯，我總是在整理些什么，把它們堆在床上，腳下好多收納袋，好像隨時要離開家一般。偶爾，夢見有壞人撞門，碰巧防盜門老化，不是合頁掉下來，就是門閂銹住了，一碰就碎，我只好牢牢抵住門，媽媽和爸爸在睡覺，我心里默念，壞人千萬別進來，萬一進來，不要傷害他們，如果敢傷害，廚房就在我身后左手邊，我會拿起刀，胡亂砍下去。這時總會突然醒來，發(fā)好久呆，不敢繼續(xù)睡。等下次再夢到舊房，常常是我在門外，明明在樓下已經(jīng)看到家里的燈光了，敲門，卻怎么都沒人應，鑰匙永遠插不進，或是插進了但轉(zhuǎn)不動，我使勁喊，還是沒人應，于是又驚醒，打開手機確認媽媽和爸爸一切平安，這才放心地起床。這些夢里，偶爾穿插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夢，夢到些無關緊要的事和人。但不論多無關緊要，只要和房子有關，一定會夢到舊房，有時舊房是灰白色的，在腦袋里閃回幾秒，哪怕是幾秒，我都很珍惜，醒來后，發(fā)現(xiàn)竟不是在舊房醒來，總會失望，哪怕身處自己買的房子，家里的一切完完全全都是自己的，還是沒有歸屬感。有時甚至會恨此刻住的房子，為什么我要在你這里醒來？

為什么會恨？對我來說，兒時是太美的一段日子，即便它離完美差得太遠。但可貴的是，那時的世界給我展示著它最單純的一面，里面有我的第一次心動；媽媽和爸爸也才三十多歲，我不需要為他們的身體焦慮；沒什么生活壓力；聊得來的同學都住一個小區(qū)，彼此的家長也都是同事；人生中第一次有老師告訴你，審美和活著一樣重要，然后，她又說，詩就產(chǎn)生了。這位老師就是老梁，前面講的第一次心動，是小王。只是現(xiàn)實里，老梁健在，小丁和小王久別后還不曾重逢。故事都是假的，只有人是真的，情大概也是真的。還有一個是真的，對死亡的恐懼。

我的幾篇小說里，人物總是在醫(yī)院里，生病或目睹生病，死亡或目睹死亡，然后跑到殯儀館里，再然后，就跑到墓地里了。這些年，好幾個親人去世，有因為意外的，有因為疾病的，還有自然老去的。不管哪一種死亡，我都不愿面對，這實在太痛心，我無法跨過這些坎，這種恐懼讓我無比怕死。二十歲出頭那會兒，有段時間我隔幾天就要去醫(yī)院，遇到個小病就抓住不放，心里總是先舒一口氣，想著，終于有理由去醫(yī)院了。去醫(yī)院必抽血，我熱愛抽血，等報告的過程讓我興奮，當我看到一列列血液指標時，我才會安心，喏，這是我的身體了，我的身體變成一堆指標袒露在我眼前，只有這樣，我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要看不到新的化驗單，我就會煩躁，在心里碎碎念，我的身體跑到哪里去了？我跑到哪里去了？

現(xiàn)在，這種恐懼依然在，只不過少了很多，生活里逐漸塞滿各種各樣的事，忙著對好多人笑，忙著陪好多人哭，忙著罵生活，忙著被生活罵，慢慢地，有些該在意的事和人，就忘記在意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在意了，我要找到我，那愿望太過強烈，然后，這篇小說就開始了。

還要提一嘴，小說里設置了兩對愛人，一對在努力接近，一對在努力遠離，最終的結(jié)局都是遺憾與錯過。小說里的“鬼”時不時飄到我耳邊，好小聲地說，愛是野火燒不盡的，遺憾與錯過是生生不息的，記住了哦，這些，永遠都不會有解藥。我聽到了，希望你們也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