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10期|岳立新:星霜與勛章
嘟——嘟、嘟、嘟、嘟……
緊急集合!我彈身坐起。
哨音消失,夜闌人靜。窗欞外,新月清輝如練,透過窗紗,鋪陳一地銀箔。
睡意全無。枕畔手機屏幕閃亮,一位老戰友新發了一篇隨筆,“你憑什么”四個字撐大我的雙眼。每個字,都像一塊石頭,撞在我的腦門上。
淬火
大日頭掛在頭頂,熱浪一波接一波,新鋪的柏油路綿軟,一腳踩下去黏糊糊的,門前的大槐樹和樹蔭里的狗都蔫蔫的。蟬聲像燒紅的鐵絲,烙得父親煙鍋子里的煙油滋滋作響,烙得母親眼窩子里的淚花翻滾,烙得我的嗓子眼兒刺撓得發不出聲來。我爬上長長的悶罐火車,軍用攜行包里塞滿換洗的衣服、各種吃的和幾本舊書。車廂鐵門“哐當”一聲合攏,隔絕了站臺上母親模糊的淚眼和父親那只揮到一半僵在半空的手?;疖嚳赃昕赃陠?,將那個被熱浪蒸騰到模糊的小城甩在身后。
軍營的大門,足有六七米高,厚重的鑄鐵柵欄漆成沉甸甸的墨綠色,頂端是銳利筆直的矛尖。伸縮門在厚重的大理石墻洞里,啟動時發出沉重的悶響。門衛哨兵挺立如松,鋼槍緊貼褲縫線,帽檐下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掃射每一個試圖靠近的輪廓。
大門內是另一個世界。水泥路如刀切過,白楊挺著腰桿昂揚向上,營房棱角分明,像剛從模子里倒出來。一列列綠色方陣在日頭下推進,像被精確裁剪又不斷生長的森林??谔柭暥檀儆辛?,砸在地上,腳下的塵土都微微發抖??諝饫飶浡虏肌⒑顾蛪m土混合的生澀而堅硬的氣味兒。我們這些新兵蛋子,個個喉頭發緊,手心攥著汗,臉上寫滿跟青春一樣鮮明的懵懂與張狂。
新兵的日子除了訓練還是訓練。泥地里匍匐,手肘磨出血印子混著沙土,結痂又蹭破;射擊預習,腮幫子抵著冰涼的槍托,一趴就是小半天,半邊身子麻得像塞了棉花;五公里越野,肺葉子火燒火燎,腳底板砸在碎石路上咚咚響。
最硌心的是單杠。我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戳在隊列里像根標槍,帽檐壓平眉峰,風紀扣緊鎖著初生的倔強。可這標槍到了器械場,就成了生銹的撬棍。
戰友們個個像靈活的猴子,一躥一握一用力,下巴輕松越過橫杠,落地無聲。猛吸一口氣,我縱身躍起抓住冰涼的鐵杠,繃緊臂膀,身體卻像灌了鉛,死命往下墜。臉憋得滾燙,汗珠子爭先恐后地從額頭、脖頸滾落,迷彩服前襟洇濕一片。越用力,胳膊抖得越厲害,四周安靜,道道目光像細密的芒刺,扎得我皮肉生疼。
班長抱著膀子,眉頭擰成鐵疙瘩。半晌,悶雷似的砸過來一句:“下來!”我頹敗地從杠上滑落,重重砸進沙坑,濺起的塵土嗆得我連聲咳嗽。掌心火辣辣地疼,兩道鐵銹紅痕清晰扎眼。遠處操練的哨音刺入耳膜,腦仁嗡嗡作響。我盯著沾滿沙土的膠鞋尖,咬緊牙關。
北方的隆冬,朔風刮骨。熄燈號的余音剛散盡,營區沉入墨色。我裹緊作訓服,閃身溜出宿舍。器械場上,單杠鐵桿已被寒風凍成了冰凌子。手試探著貼上去,無數冰針帶著刺骨的寒和狠刺入掌心。心一橫,整個掌心摁上去,皮肉竟被生生黏??!慌得猛力一扯,鉆心地疼,掌心已是血肉模糊,一小片皮還留在鐵桿上,拉著暗紅的血絲。
一束電光掃過來,是班長。光束定格在我血肉模糊、凍得青紫的手掌上。班長喉結滾動了一下?!按汤病币宦暎麖淖约合吹冒l白的迷彩服內側,撕下長長一條里子布。一圈又一圈,他粗糲的手指捏著布條,纏繞在我顫抖的手上。布條勒進皮肉,是另一種鮮明的痛,壓住了傷口火辣辣的灼燒感。一種酸脹頂上鼻腔,我差點兒流出淚。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來到單杠下,班長正叼著一根沒點著的煙,蹲在沙坑邊。他站起來,遞給我一副棉線手套,用腳尖在沙地上劃出引體向上的發力軌跡,邊劃邊說:“蹬腿,送髖,不能光靠胳膊死拽?!彼植诘氖职丛谖铱嚲o的小臂上,“是這兒,腰背帶著勁兒往上,下巴過杠那一下,得是甩上去的脆勁兒?!备糁路?,我感覺到他重疊的厚繭、變形的指節。尚未結痂的掌心又破了,白色的棉線手套血肉模糊,寒凍結冰,幾經撕扯方脫下。
“送!送胯!別泄氣!”班長的低吼像淬火的鐵錘,一下又一下,在無數個呵氣成霜的寒夜里,重重砸進我的骨頭縫。繭子結了破,破了再結,硬得硌手,直到那冰冷的鐵杠成為身體里長出來的一截骨頭。
新兵連考核的日頭明晃晃的。當所有項目塵埃落定,我竟成了全連三名全優新兵之一。表彰大會,軍歌嘹亮。輪到我上臺,班長端起連隊那臺老掉牙的“海鷗”相機對準我。
涅槃
新兵下連的消息還在喧嚷,一個重磅炸彈炸出:營里決定,由我代表全營參加全師軍事大比武。
班長的老繭再次拍在我肩上,眼里有欣慰,有贊許,更有期待。其他目光則要復雜得多,有羨慕,有欽佩,也有審視和疑慮,時不時有“憑什么”的話風吹到我的耳朵里?!按怼眱蓚€字,是陡然壓在我肩上的山巒。
二十九天。大比武留給我的只有二十九個晝夜。每天清晨,天幕還沉在靛藍里,啟明星瑟瑟發抖,營房里鼾聲如潮,我像一道影子滑入夜色。鐵綁腿冰冷刺骨,棱角硌腳踝,沙背心的背帶勒進肩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粗糲的摩擦聲。我踩著沉睡的山巒,迎著微弱的晨曦,在陡坡上一步步蹬踏,在綿長的山脊線上奔跑、起伏。
晚飯的熱氣剛在胃里打了個轉兒,我便獨自扎進戰術場。凍土板結如鐵,冷風卷著沙粒,刀子似的刮過臉頰,直往喉嚨里嗆。臥倒匍匐,肘膝砸在硬邦邦的冰土上。草茬和碎石揳進皮肉,血漬滲透迷彩服,又迅速被新土覆蓋,感覺自己像一具被寒氣凍僵又被反復摔打的木偶。
最熬人的是樓梯。抬腿時,膝蓋骨縫里像塞滿冰碴子,又澀又痛。兩條腿抖如篩糠,全靠十根手指頭死死握住冰涼的鐵扶手。很怕繃到極限的筋骨“嘎嘣”一聲斷裂,整個人滾落樓梯。
二十九個日夜,我三次暈厥。最后一次,衛生員把我從沙坑背回衛生隊。醒來時,他正用蘸著消毒藥水的棉球,為我擦拭手臂上的新傷。他眼眶泛紅,聲音發顫:“兄弟,圖個啥?再這樣下去,人就廢了!”我扯了扯嘴角,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
大比武那天,泥漿地被千百次撲騰攪得滾沸。躍起,撲倒,濁浪翻滾,糊住眼睫毛,塞滿鼻腔。視野里只?;煦缁蝿拥陌杏啊⑴で恼系K物,以及自己肺腔深處拉扯風箱般的嘶吼。終于蹭過終點線,我從灼燒的喉管里迸出個沙啞的“好”。
“破紀錄!提前了兩秒!”計時員拔高的調門刺穿喧囂。
我撐著膝蓋,大口喘氣,汗水混著泥漿從下巴滴落,在干燥的塵土上砸出一個個小坑。掌聲和歡呼聲從四面八方涌來,我竟似聽不見。
營長把三等功獎章別在我的前襟,光芒閃耀,它的形狀,跟我胳膊肘上結了破、破了結的血痂很像,那是我身體長出的另一枚獎章。
熔鑄
那個秋天,我的肩章上多了一道拐。我被提拔任命為班長,一同來的是參加三軍聯合演習的大任務。我的班長生涯,竟從這里開刃。
我們班承擔的是最為艱巨的隱蔽穿插任務。那夜,月光被凍成一層薄脆的霜,鋪陳在干涸龜裂的河床上。我領著全班戰友悄然疾行,與時間、秋寒展開無聲角力。河床上裂縫縱橫,有的寬如孩童手臂,深不見底,有的窄如刀鋒,邊緣銳利,不時有人踏空或打滑,被身邊戰友拽住穩住后,繼續前進。十幾雙作戰靴踏過碎石,碾過裂縫,踩入泥濘。鋼盔反射月光,身形像剪影,快速移動。
越過河床,踏上對岸,眼前是廢棄的樓宇,黑洞洞的窗口像無數只眼睛。一腳踏出,驚叫差點兒脫口而出,一根冰冷的硬物穿透靴底扎進腳心。我緊咬嘴唇,把疼痛生生咽下。決不能停!
每一次落地,都感覺那該死的硬物帶著一種陰毒的撕咬感,在肉里狠狠攪動一下。每一次抬腳,都感覺一股新鮮、滑膩的熱流涌出來,浸透襪底,在靴子最深處淤積,先是溫熱的,慢慢變得冰涼、板結,直到被下一股涌出的熱血泡軟、化開。
眼角余光掃過身后的隊伍,一張張年輕的臉繃得緊緊的,汗水淌進眼里都顧不上擦,只盯著我的后背。這目光比腳底的硬物還沉。我強迫自己邁開步子,盡力維持著步幅的穩定,心里頭卻在瘋狂地數著離那片該死的樓群出口還有多遠。當攻擊位置那模糊的參照物終于出現在視野,我低頭看腕表上幽綠的熒光指針,比預定時間整整提前了十九分鐘。
演習結束的信號彈亮徹曠野。我靠在一塊巨石粗糙冰涼的背陰面,剛一卸下勁,右腳掌那一直死扛著的鈍痛驟然蘇醒,如同地底壓抑許久的熔巖轟然沖破巖殼,冷汗瞬間爬滿額頭。
慢慢解開沾滿泥血的靴帶,心一橫,左手死死抓住靴幫,右手抵住靴底,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拔,右腳終于脫離了沉重皮靴的束縛,是一枚血跡斑斑的斷釘。它像一枚生銹的獠牙,深深咬在血肉模糊的創口深處,周圍的皮肉被反復地碾軋和撕扯磨得發白、潰爛,形成一個暗紅色的肉坑。
回到營地,指導員塞給我一封電報,家里來的,說奶奶病危。我趕忙找地方打電話。另一頭傳來母親斷斷續續的聲音:“小兒……你奶奶……走了……”后面的話,我再沒聽清,手里的電報被捏得皺成一團。
到家時,天剛蒙蒙亮,露水濕重,老家的院門滯澀得幾乎轉不動。靈堂里,燈光昏黃。奶奶靜靜躺著,素白的布單下,只露出幾縷銀白發絲,冰涼刺眼。膝蓋一軟,我跪在奶奶面前,額頭抵地,地面冰冷,不能凍結我的愧疚。
角落里傳來矮凳的吱呀聲。父親走到我面前,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手,沉沉地落在我的右肩。
“不怨你……”他的聲音沙啞,“那年……送你上火車……我就知道,你不再只是我的兒子……”
重塑
軍校兩年,畢業考核五天。這把猛火,就燒在蒙陰山坳里。我們要畢業的學員,被打散編成紅方,與藍軍對戰。藍軍是由教官們帶著精銳分隊組成的,專在暗處打冷槍。輸贏釘死:五天內,要么紅方豁出去,把藍軍指揮部山頭那面褪了色的旗子拔下來;要么看誰的戰損更少,韌勁更足。
五天五夜,十場鏖戰。剛在泥濘河谷里啃完壓縮干糧,電臺里嘶啦的電流就炸開了鍋:“藍軍滲透!三點鐘方向!遭遇戰!急行軍搶占無名高地!”背包帶瞬間繃緊,腳步砸進爛泥。老天也想過把當考官的癮,暴雨說來就來,豆大的雨點砸在鋼盔上砰砰作響,迷彩服吸飽水,裹在身上,像濕麻袋。視線被雨簾切割得支離破碎,腳下打滑,一個趔趄,膝蓋重重磕在裸露的樹根上。“跟上!掉隊等于陣亡!”模擬連長呂殿偉的吼聲透雨而來。
雨停了,日頭毒得能曬裂石頭。濕透的衣服還沒焐干,又被毒辣的陽光蒸騰出白汽。追擊藍軍的命令又到,這次是片布滿荊棘的陡坡。帶刺的灌木撕扯著迷彩服,手臂、臉頰劃開一道道細密的血痕,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腳下的碎石松散,每一步都得死摳地面。巖石磨蹭,荊棘勾掛,泥漿和血水浸透,風吹日曬,迷彩服板結,肘部和膝彎處硬得像瓦片,硌得慌。
一次后半夜三點,我們摸進一個巖縫。濕氣重得能擰出水。模擬連長啞聲說:“脫鞋,泡腳。”巖縫里響起一片牙關緊咬的嘶嘶吸氣聲。雙腳浸泡在臉盆里,十分鐘,二十分鐘,凝固的血痂慢慢軟化,將襪子的棉纖維從潰爛翻卷的皮肉上一點點剝離下來,清水成了暗紅色?!靶值埽涀∵@顏色,它是軍功章的顏色。”模擬連長的話至今深深印在我的心底。
后來帶新兵,總有人好奇我的作戰靴為什么看著寬。我笑笑,不說話。那寬出來的地方,是增生的骨頭,這雙腳是無數個日夜奔襲磨出來的“鐵腳板”。
畢業前夜,戰術教室燈火通明。沙盤上,紅藍鉛筆在微縮的山川河流間游走,勾勒著攻防,描畫著戰術。兩年所學,所有的熱血與抱負,都凝聚在這方寸之間。韓慶波,那個山東大嗓門,一頭撞進來,“啪嗒”一聲把個軍用水壺蹾在沙盤邊上:“哥兒幾個,這沙盤上的溝溝坎坎,連著咱的骨頭縫呢!咱們哥兒幾個走到天邊,也是背靠背的兄弟!”酒入喉,燒刀子似的,一直燙到心口。
轉軌
我把軍校畢業證和去偵察連報到的介紹信摞在一起,放在離心口窩最近的口袋。
辦公大樓門口,樹蔭下戳著個人影——旅政治部宣傳科科長,他朝首長辦公樓方向一努下巴:“政委找?,F在,跑步去。”
政委辦公室像個被書報淹沒的碉堡,《解放軍報》《軍隊黨的生活》等,幾乎埋沒了那張寬大的辦公桌。政委的聲音不高,卻像銼刀,“筆頭子硬,同樣是戰斗力!”遞給我一份文件,他用指節敲了敲桌面,“就這樣定了?,F在就去宣傳科報到?!陛p飄飄又沉甸甸的一紙命令,將我在連隊彎弓射大雕的憧憬澆得透心涼。
宣傳科的辦公桌,漆面光滑。新領的鋼筆也滑溜溜的,怎么捏握都找不到槍托抵在肩窩的踏實感。
稿紙白得晃眼,藍色的格子像柵欄。筆尖懸在紙面上,腦子里頭炮火連天,一滴墨水擠不出來,好容易憋出幾行字,不成句,被揉成一團,砸進廢紙簍。一團,兩團……角落里很快堆起一座白色的紙團山。挫敗感像濕棉被,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筆桿子也是槍桿子?!闭脑捲诙呿懫?,像火把點燃骨子里的火種。槍能練準,字怎么刻不進方格子!
撲克牌鎖進抽屜,象棋盒子放在柜子最上頭,電視機的插頭干脆拔了。我把自己塞進樓梯底下那個堆雜物的庫房,幾個空彈藥箱摞起來就是桌子。熄燈號響過,整棟樓靜了,我的“戰場”才開張。泛黃的《解放軍報》攤在彈藥箱上,頭版通訊的字縫里爬滿我用鉛筆劃拉的道道——琢磨人家怎么開頭,怎么轉折,怎么收尾。夜復一夜,日子在筆尖和紙縫里緩慢流淌。
頭版頭條!收發室的李班長攥著份新到的報紙,人還沒進門,大嗓門就先撞了進來:“快瞅!你的!這么大一塊都是。”油墨那股子新鮮的、略帶刺鼻的氣味猛地鉆進鼻孔。我盯著那鉛字印成的名字,手指頭無意識地摩挲著標題下那片密密麻麻的方塊字。怪了,這些原本覺得硌人的小格子,這會兒竟像活了似的,它們在眼前鋪展開,彎彎繞繞地向前延伸,一直伸向另一個同樣要拼刺刀、攻山頭的地方。
沉淀
破格晉升授銜那天,暴雨砸得禮堂玻璃窗噼啪作響,像千軍萬馬在為我擂鼓助威。首長神情莊重,用結著硬繭的手將嶄新的少校肩章按在我肩上。肩章背面硬襯的輪廓,清晰地壓在肩頭。就在首長那粗糲的指關節不經意劃過我頸側皮膚的瞬間,新兵班長那句糙得掉渣的話再次在耳朵里轟響:“榮譽?哼,那是三代軍裝都洗不掉的汗堿!”窗外的雨聲,仿佛成了這句話轟響的背景。喉頭猛地一緊,一股濃烈的咸澀味直沖上來,蓋過老松木柱子浸透歲月的陳香。
最后一班哨的月光,涼得像水。指尖劃過哨位登記本,封皮的迷彩色早磨成了灰白,邊角有些卷起,露出粗糙的紙板。一頁頁翻著,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記錄,人名、時間、事由,每一行字,都像老家田野里被風吹歪的麥子,齊刷刷地朝右邊倒去。二十年的軍旅浸染,骨肉都腌進了兵味兒。肩窩那塊皮肉,早死死記住了鋼槍抵緊時那微微向右擰轉、據槍瞄準的姿勢。就連如今捏著筆桿子,指頭肚兒壓下去的力道,手腕那點兒不易察覺的右傾,都成了身體替那支沉默的鋼槍偷偷遞出去的最后一份念想。
脫下軍裝的第三個秋天,雙腳不自覺地繞回老營盤。營區外的大梧桐又粗了一圈。大道兩旁的宣傳燈箱里,老照片靜靜掛著。腳步在其中一幅前頓住——是我,戴著二等功勛章,戳在隊列前頭。照片泛了黃,勛章的光澤也柔和下來,像枚沉在舊水塘底的銅月亮。
幾個新兵圍過來,看著照片,眼神亮晶晶的。他們能懂嗎?那些看起來閃亮亮的勛章,只是人生大河里偶爾翻起的幾朵水花。河床底下沉著的,是奔襲時灌滿冰冷泥漿、沉得抬不起腳的作戰靴;是潛伏時,露珠順著槍管滑落,無聲砸進凍土的執著;是四百米障礙沖線,差零點幾秒破紀錄,牙根咬碎、拳頭攥出血的那股灼痛。是這些泥沙、露水和不甘,日復一日地沖刷、堆積,才托起了那幾朵水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