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表達的古典新聲 ——談話劇《牡丹亭上三生路》的改編實踐
話劇《牡丹亭上三生路》劇照 塔 蘇 攝
由中國國家話劇院創作演出的話劇《牡丹亭上三生路》,是一部令我觀后倍感親切的作品。我曾看過許多版本的戲曲《牡丹亭》,而此次青年創作者以話劇形式進行的獨特演繹,卻給我帶來了時而陌生驚詫、時而興奮新奇的觀劇體驗。在我看來,這無疑是一部對古典戲曲名著進行獨特且成功藝術轉化的佳作。它不僅讓當代觀眾得以深切體悟《牡丹亭》原著的雋永魅力,更能形象感受戲劇家湯顯祖的偉大才情與豐沛情感。此次改編始終懷揣對經典的敬畏之心,又充分釋放了青年話劇藝術家的創作熱忱,展現了“講述”與“體驗”的強烈個性,這恰恰是其最具獨特性與創造力的成功所在。
該劇對原著的解讀與改編極具當代感,講述方式亦新穎鮮明。編導以清晰的敘事邏輯,呈現出《牡丹亭》誕生四百余年后的今天,青年創作者站在今人的情感視角與藝術解讀,通過走近、走進并最終走出《牡丹亭》與湯顯祖的方式,將其體悟到的真切感受,以及極具個性與現代性的思考表達,鮮活地呈現在舞臺之上。他們的改編,將原著中核心的精神立意——掙脫禮教束縛、突破時空局限,以及對愛情的禮敬、謳歌和跨越生死、追求愛情的極致浪漫進行了貼合當代語境的話劇轉化,讓經典中蘊含的精神力量,在當下舞臺上煥發出新的生命力。
其實,《牡丹亭》最深刻與奇特之處在于劇中的浪漫與荒誕皆植根于對真情、至情的謳歌與渴望。從這個意義上講,對它最好的傳承,并非“畢恭畢敬”的復原,也不是一味力圖貼近古人心境的“復現”。該劇的改編為我們帶來了經典傳承與改編的全新啟示——好的改編,不僅要對前賢的作品有共識、有共鳴,更要釋放被點燃的閱讀激情與情感共振,把名著中思想與情感的精華、精髓,轉化為契合當代人審美與當代藝術形式的表達,呈現出更熾熱且符合當下觀眾情感的故事面貌。而最理想的效果,便是讓藝術家的創造,轉化為足以感染當代觀眾、引發其情感與生命意識共情共振的力量。該劇在這方面的實踐值得關注。
從改編者的獨特追求到舞臺面貌的別致呈現,該劇完成了一次根植原著又超越原著及其搬演常態的創造性轉化。在劇中故事與人物命運不脫離湯顯祖原著核心建構的基礎上,改編者抓住了情節背后男女愛情的神奇發生,在故事的奇特性上作足了文章,最終通過話劇的講述方式,生動傳遞出這段情感的“至圣”、追求愛情的“至情”與實現愛情的“至奇”,并融入青年人的獨特體悟,賦予其當代話劇靈動的藝術魅力。
該劇給我帶來的另一啟發是,對于與當下存在一定時間跨度與時代距離的經典作品,改編最失敗且缺乏吸引力的做法,莫過于簡單的情節復刻;反之,最能體現改編價值與創造力的,必然是帶有編導者個人鮮明情感理想與人生哲思的“走進”與“升華”?!赌档ねど先贰返镊攘Γ『皿w現在對原著情感觀、人生觀的精準“靠攏”與審慎“過濾”上。改編的核心,重在展現杜麗娘作為封建禮教社會中一個“醒來”的靈魂——她的游園、驚夢、離魂、回生,皆源于內在的生命意識覺醒?!吧啊⑺篮?、重生”的三生路作為劇名,正是對改編意圖最有力的強調,它既飽含著編導者的創作激情,更努力將觀眾帶入其營造的戲劇情境。這部話劇讓我們深切體會到,湯顯祖的偉大之處,在于他能在封建禮教森嚴的時代,勇敢呼喊出對情感釋放、死生無界的追求,堅信真情摯愛定能戰勝千難萬險的阻隔。固然,當代人的情感方式與理想已發生巨大變化,但對個性選擇的尊重、對真摯情感的珍惜,仍是今人普遍認同的情感觀。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真情之純潔、可貴與可敬,是永恒不變的。
該劇的藝術重構中,不乏對原著的延展與創新表達,突出表現在結構選擇與事件展開的守正創新上。例如,人物故事、內心世界、情感軌跡與命運歷程的升華,喜劇性與游戲性元素的巧妙植入,以及冥府戲份中花神與判官的合二為一等。舞臺呈現上,絢麗多彩的光影變化,為詩情畫意與情愫萌生營造出極具美感的意境;而以“圓場”表現“追尋”、以“翻滾”表現“攀緣”等設計,都實現了從戲曲審美到話劇民族化表達的水到渠成。整部作品體現了“真”“活”“新”的特質,歸根結底,是當代青年藝術家在水到渠成的創作中,既表達了對傳統的敬畏,又實現了自由真誠的情感抒發,完成了中國傳統戲曲審美向當代話劇審美的過渡與相洽。
創造中國演劇學派,是中國話劇走過百年歷程后,特別是在“第二個結合”提出以后,中國話劇民族化面臨的本質課題。中國演劇學派的核心,不應僅體現為藝術表現方式的民族性與當代性,更應是戲劇內容所表現的情感與生命追求,以及意志品格中內在的民族性與先進性。話劇《牡丹亭上三生路》植根古典文脈,精準傳遞出中華民族的情感觀與人生觀;它以話劇為表現形式,卻在審美根基和呈現方式上充滿民族文化的靈動真摯之美;它的主題和故事雖顯凝重,卻巧妙融合了中華審美的寫意特質與話劇藝術的時代氣息。
這樣一部對經典題材進行青春探索的作品,應傳遞對湯顯祖與《牡丹亭》更具當下收獲感與藝術聯想的表達。否則,若僅是對戲曲經典的話劇轉化,其創造意義終歸有限,創作者想傳遞給當代觀眾的、對原著情感故事的個性化思考,也難以充分釋放。因此,倘若該劇開篇能在交代原著故事脈絡與情感主線的基礎上,更早展開話劇獨有的意象建構與想象力表達,更連貫地完成話劇敘事,或許能為我們呈現一次更完整鮮明、卓爾不凡的經典全新演繹。
(作者系中國劇協原黨組成員、秘書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