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芬在數十年來的小說創作中，有堅韌的追求，又有超常的定力，一直按照自己的節奏穩步行進。她在《尋找張展》之后，花費八年時間完成的長篇小說《紫山》，在內蘊的深入開掘上，在敘述的藝術探求上，既令人為之意外，也讓人為之驚喜。

我閱讀之后的感覺是，這部上下卷的《紫山》，在可讀性上可能不如她之前的一些小說作品，但在故事的復雜性，內容的深刻性，以及寫作的難度上，都超越了她以前的所有作品。最為顯見的是，作品不再聚焦于鄉村或城市已經呈現出來的明眼可見的生活面相，而是下沉到人們難以窺見的的人的情感領域和精神世界的內里，探悉當下鄉村普通農人由情感倫理引起的精神困局，以及憑靠內心的覺醒與內在的力量，自我救贖和走出困境。作者寫作這部作品，確實下了很大的氣力，花了極大的功夫，這也使《紫山》這部作品成為作者的又一重要的代表性作品。

《紫山》這部作品，故事錯綜，內涵豐沛，可從多種角度去解讀。我想循著作品的故事邏輯和敘述線索，從兩個方面談談我的主要閱讀感受。我以為，這也應該是這部作品應予充分關注的要義所在。

一 關于“愛與耐”的當代傳奇

這里的“愛與耐”是借用老作家蕭軍的一個說法，我覺得用在對于這部作品的閱讀感受上，十分恰切。蕭軍在《論同志的“愛”與“耐”》的文章里，由他所親身經歷的兩個生活故事，講了“愛”與“耐”的內在關聯。他說：““愛”與“耐”是分不開的，只有真正的愛，才有真正的耐，反過來也應該如此?！也还苣銗鄣氖率裁础！?/p>

《紫山》一作的上部的主要人物是三個人，下部的主要人物是兩個人，這里邊的貫穿性人物，是湯犁夫和冷小環，他們的故事正是一部“愛”與“耐”的當代傳奇。作品里寫到，人到中年已有家室的湯犁夫，與已為人婦的弟媳冷小環的相遇相知，以及彼此惦記，心生愛意，即是真摯的，也是深刻的。但由于事實上的不可能，這種愛只能是地下的，或者是柏拉圖式的。雖然并沒有事實上的出軌，但湯立生認定“大哥只要愛了我老婆就是占了”。小峪溝的男女老少也寧可信其有，不愿信其無。由此引起湯立生的服毒與最終死亡，這就使倆人各自背上“有罪”的沉重負累，由說不清、道不明，走向了脫不開，丟不了。因此，忍受各種猜忌與指責，謾罵與侮辱，就成了一種必然。

在作品上部的三天兩夜的時間里，湯犁夫和冷小環困在彌留之際的湯立生身邊，近在咫尺，卻不能相互走近；相互惦記，卻只能保持距離，甚至在湯家的女人和小峪溝的婦人打上門來鬧事時，湯犁夫還要設法護佑冷小環不受傷害。這種囚在籠中，湯立生生死未卜，不知他何時閉眼，也不知湯家人何時打上門來的等待與煎熬，在作品里表現得十分細切和格外充分，湯犁夫、冷小環像兩個等待審判的犯人的無奈無助與內心痛苦，也揭示得刻骨入微， 纖毫無遁。從這個時候開始，“愛”與“耐”就緊密地捆綁在一起，一直伴隨著他們左右。冷小環被人營救出來之后去開辦民工飯店，卻始終難以卸下沉重的精神負累；湯犁夫選擇留在當地投身鄉村建設，也不能擺脫內心的深深愧疚。但因為有“愛”又有“耐”，另一個人不在身邊，卻都一直放在心里，并時時溫暖自己，甚至是生活中的一絲曙光，成為自己不斷奮力前行的情感慰藉與精神動力。

湯犁夫有妻兒，有友人，有追隨者，冷小環有多段戀情和追求者，但在他們那里，所有人的份量都不及相互眷戀的對方。他們的“愛”，是禍也是福，有失又有得，他們的“愛”與“耐”的故事，既不事張揚，也沒有完結，這樣的當代傳奇令人為之稱奇，也引人深長回味。

二 有關“罪與罰”的自我救贖

“罪與罰”是俄國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部長篇小說的題目，這個書名也特別適合用來解讀孫惠芬的《紫山》的主題。在《罪與罰》里，陀思妥耶夫斯基主要描寫了大學生拉斯格爾尼科夫以懲治惡人不算犯罪的理由殺人犯罪，爾后從信教的索菲亞那里得到啟悟，認識到自己確實犯了罪，從此在內心深處懺悔自責，并努力尋求自我救贖之途。

與《罪與罰》里的主人公不同，《紫山》里的湯犁夫、冷小環，兩人深藏于內心深處的的愛戀，按照中國社會的傳統道德，是違背道德倫常的，這又造成了湯立生自殺的命案，無論是他們，還是他人，都會被看做是有罪，盡管可以找到為自己開脫的理由，但他們既認為自己罪過在身，也在心里深懷自責，這就使作品在“愛”與“耐”的主題內里，又蘊含了一個“罪”與“罰”的潛在主題?；谶^自然而然地始終伴著隨他們，救贖也就成為他們的必然選擇。走向救贖的過程是異常痛苦的，作品里多次出現的的“熬吧”，“就得熬”，正是這一過程生動而簡練的具體寫照。

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作品雖然由烏老道、老隊長等人寫到了宗教思想的熏染，傳統文化的引導，但卻讓湯犁夫、冷小環兩位主人公由各自的自省、自立，走向最終的自我救贖。而且在自我救贖的過程中，主動地參與到積極推動鄉村建設與鄉村治理，參與到打黑除惡等的現實的斗爭之中，在此過程中既獲得精神自主的能動力量，也產生和發揮有力而有效的積極作用和社會影響。在這里，他們內心里的向上的努力與時代的前行的方向，構成了一種有機的契合，相互的借力與支撐，即使他們實現了自我救贖，也使他們個人融入了時代的浪潮。這些地方濃墨重彩的描寫，既使這個作品有了撲面而來的時代氣息，也使作品有了昂揚向上的精神高度。

由以上兩個方面來看，《紫山》這部作品不僅由直面當下鄉村人們面臨的情感難題與精神困局，探悉舊的鄉土社會向新的鄉土社會過渡時期的深沉陣痛與深刻影響，而且以注重人際、人情、人性的深入挖掘與細切拷問，探悉命運抉擇中的超越苦難與精神蛻變，具有更為深刻的美學價值與更為普遍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