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的、感傷的鄉村生活與小說的現代性審美——《心樓》讀后
小說《心樓》簡短凝練,在熟稔的鄉村經驗和鄉村人物紀事中,以溫潤的筆觸勾勒出了矛盾糾結又獨具特色的鄉村人物形象。文本呈現出鄉村倫理價值觀念嬗變的復雜性,并在感傷的鄉村生活鏡像中凸顯出中國敘事的現代性審美追求,小說對于新鄉土敘事有著相當深入的探索與實踐。
農民楊鐵暉是樸素而平凡的,但卻是這個時代的逆行者,有著與現時代諸多價值認知相悖的觀念和行為。比如他極其有孝心,從煤礦辭職后,一心在家里干活照顧父母,為父母養老送終;他有愛心,兄友弟恭,愛鄉鄰,在他想象的五層樓里住的都是自己的至親好友;他極有道德感,見不得自家人模糊道德邊界,所以始終不認自己的外甥子;他有正義感,看不慣有錢還多吃多占的楊三興,拒絕參加他的葬禮……楊鐵暉是一個不貪念錢財,勤勞樸實,且有著很強傳統倫理道德認知的人。然而在他者的評價體系中,楊鐵暉卻是一個不通世事、缺根筋的人。楊父楊母認為兒子不當礦工回鄉務農是丟人的,守著老家土地是沒出息的、不娶媳婦是無用……小說通過楊父楊母懷疑回鄉做本分農民的兒子是不是沾了什么不該沾的臟東西——暗喻兒子的腦子是不是壞了?!鄉鄰們也每每揶揄楊鐵暉蓋樓的夢想,一問一答之間,隱含著清醒理智對于癲狂非理性的譏諷和嘲弄。道德感、羞恥心、仁義和孝順等等,這些楊鐵暉所堅守的道德倫理認知恰恰是鄉村生活曾經的主流,是鄉土社會最根本的價值判斷,并由此構成鄉村社會的人際關系和鄉村倫理秩序。然而,鄉村在被市場經濟和功利主義席卷之后,在鄉鄰們眼里楊鐵暉的行為是不合時宜的、有悖常理的,甚至于是癡傻癲狂的。楊鐵暉因秉持鄉村倫理價值認知,而成為鄉村生活進程中的逆行者——被嘲弄、被貶低,娶不上媳婦,一個人孤獨終老。在鄉村倫理價值觀念的坍塌中,因為楊鐵暉的存在,凸顯了傳統倫理的張力,以及鄉村倫理生活的糾結與掙扎。作者賦予當下鄉村人物面對時代的個人主體性選擇,在楊鐵暉和家人、鄉鄰們彼此瞧不上的社會關系中,凸顯的恰恰是新鄉土人物們對于自身處境、主體性不同的選擇和判斷。
小說通過對于鄉村生活的過濾與聚焦,呈現小說家眼中的鄉村倫理生活場景。文本沒有遵循慣常的鄉村敘事,比如描寫苦難命運、艱辛生活、男尊女卑乃至鄉村日常經驗等,而是描寫鄉村人物獲得溫飽之后的倫理認知困境。文本敘事聚焦主人公的認知和觀念,以及由此導致的行為實踐。在楊鐵暉的認知中,孝順和好人是價值判斷非常重要的標準。楊鐵暉責備楊鐵華沒有給父母先盛面,表明咱家境雖不好,規矩不能壞了——強調孝,以及孝帶來的恭敬與秩序。對于他來說,這是發自內心的主動性的行為,而并非強制性的道德綁架式的偽善行為。又比如楊鐵華婚前和楊三興有染并瞞著新婚丈夫生下孩子,無疑有著道德和良心上的虧欠;楊三興有錢有勢,欺男霸女多吃多占,帶著功利主義的惡,卻成為鄉人心目中的能人和成功者;當下女性在婚嫁時,更多看重男方家境錢財,卻忽略品性與真情等等。這些人在楊鐵暉的認知里都不是什么好人!鄉村人物楊鐵暉的這一認知和判斷無疑是單一向度的,然而,通過楊鐵暉的生活經歷以及這一鄉村生活逆行者對倫理生活的認知,凸顯了對當下鄉村社會中有關仁義、孝順、善良和婚姻本質等重要問題的重新思考。中國傳統鄉土社會更加注重倫理生活以及這種生活樣態所呈現的人際關系和社會氛圍(盡管很多是表層和形式上的),比如長幼有序、仁義忠厚、祥和喜慶等等。隨著傳統鄉土的式微,新的價值倫理日漸浸入鄉村和鄉村人物的內心,鄉村社會倫理價值觀念快速嬗變更迭,與此同時,保有和堅守傳統的鄉村人物是很難自處的,或者說很難與新的倫理價值接軌。楊鐵暉的失意、潦倒和落寞無疑是這一內因外化的典型。由此文本通過過濾鄉村生活情境,凸顯鄉村逆行者的方式,表達對于鄉土倫理生活現狀的隱憂和反思。如何有自尊、生機盎然地活著,這是人類倫理道德追求的終極目的。然而在前現代、現代價值觀念的雙向夾擊中,現實生活往往差強人意,而理想生活僅僅在心樓的夢想中不斷被打造和被建構。
相較于讀者熟悉的悲情、卑微或者苦難的鄉土人物形象,文本塑造了感傷的鄉村人物系列,比如塑造了對于孝順兒子失望乃至焦灼的父母形象,傳統本分孝順的兒子不再是父母的安慰和依靠,反而更深層地引發了父母的失敗感,同時又以失望的感傷形式表現出來。楊鐵暉的愛情是無望的,然而他卻并沒有心生怨懟,僅僅在無數個夜晚傷感不已。姐姐楊鐵華不被弟弟待見,卻始終給與弟弟溫暖細致的關心照顧,最終楊鐵暉在自己的心樓上加蓋了給姐姐住的第六層,姐弟倆在暮年余暉中和解。在歸鄉的落魄中,楊鐵暉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心樓的夢想,當他把六層樓模型拿出來給我欣賞的時候,楊鐵暉感傷的鄉村生活抵達了極致。
現時代的鄉村生活無疑是新舊雜糅和混沌蕪雜的,鄉村的心靈鏡像也晦暗不明。然而,正是這種晦暗不明和渾濁難辨使得中國小說的現代性審美成為可能。中國鄉村人物第一次有了個人主體性對于倫理、價值的認知判斷,不管這種認知和選擇是睿智的還是愚笨的,是理性的還是瘋癲的……但是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和判斷。由此中國敘事中的鄉村人物們才具有現代人的基本權利——我是我自己,我為自己的人生和選擇負責。文本正是在這樣一個維度上,塑造了鄉村倫理困境中的人的感傷生活,塑造了楊鐵暉這樣一個鮮活而真實的鄉土生活逆行者形象。小說文本也由此走向了現代性審美維度,體現出對于當下鄉村社會新的寫作路徑和審美表達。
總而言之,《心樓》講述了鄉村人物楊鐵暉樸素且平凡的現實生存,同時又通過這個固執且擁有執念的農民形象,表現了分崩離析的鄉村倫理生活,凸顯了價值與倫理糾結中的中國農民的心靈鏡像,以及他們在倫理困境中對于內在價值和尊嚴的渴望。與此同時,小說在對感傷的鄉村生活的敘事中,通過鄉村生活逆行者的構建,刻畫中國鄉村人物個體的認知覺醒,從而在現代小說的維度賦予現時代中國農民新的內涵和意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