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千古鄉愁系原點
最早進入我閱讀視野的關于鄉愁的文學作品是《靜夜思》,“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簡單到近似白話的十個字,卻開啟了我關于鄉愁的認知先河。
據說李白有少數民族血統,關于他的祖籍有多種說法,其中一說就是碎葉城,地理范圍上屬于西域。李白生于四川,后來出巴蜀入中原,一路走一路醉一路追逐理想,他追逐理想的過程,是中國古代大多數文人生命過程的一個縮影,也就是夢想清遠,現實骨感,最后不了了之。李白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鄉愁,他一生都在思故鄉,卻一生都不肯真正回歸故鄉,甚至有機會回鄉他卻不回,他等于是有意地流放自己,寧可讓自己處在痛苦的思念當中,卻不愿用庸常的辦法解決問題。這看似悖論的現象,其實背后有著更深刻更普遍的緣由,即個人與故土及鄉愁,究竟是什么關系?如何理解這一關系?鄉愁作為文學的一大主題,被常寫,卻能常新,百寫不厭,讀者也能百讀不厭,因為鄉愁可以說是人類共同的情感類型之一,只要生活生生不息,鄉愁就不會止步。孟郊說“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賀知章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納蘭性德說“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魯迅說“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這諸多的名句,所表達的都是鄉愁。縱觀中國歷史,從三皇五帝到今天,廣袤、遼闊、厚重的鄉土,一直都是中華民族真正的根,這個根是扎在泥土里的,我們和泥土的關系是千百年前就締結下的。泥土養育生命,讓生命延續,最后泥土掩埋生命,生命回歸泥土,我們從大地上汲取生命養分最后又化為基本成分補充大地母體。由簡單的生命賡續,到發展人類文明,這個漫長的過程里,人類從來沒有終止過遷徙和變動,河流到哪兒,生存條件發育到哪兒,人類的家園就安置到哪兒,這一過程中就得面對棄舊擇新。放棄舊有的田地、林木、家穴甚至錢幣,都是有可能的,放棄的同時,就得把附著在物之上的那部分記憶和情感也得放棄,這就產生了一種悲觀的愁,寬泛地說,就是鄉愁。鄉,家鄉,故鄉,鄉村,鄉土,是最早哺育滋養人類的地方,后來卻又成為人類不約而同的思念和牽掛的目標,既是出發點,也是落腳點。悠揚遼遠的蒙古長調里唱得最打動人心的主題,除了愛情,就是鄉愁,當年走西口和闖關東的故事里傳唱度最廣的就是鄉愁,臺灣作家余光中的那首《鄉愁》曾感動了大陸兩岸多少中華兒女的心。
故鄉是什么?是一個人不論走出多久走出多遠都回頭想念的那個地方。鄉愁是什么?是你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貧苦還是富有你都會魂牽夢縈想念一個地方的那種情感。鄉愁有多濃郁?陳星那首歌曲《望故鄉》里“我望故鄉淚眼汪汪”足以抒發改革開放之際紛紛離開鄉土進城務工的那批農民工的思鄉之苦。如果母親是我們一輩子都依戀和思念的人,那么故鄉就是我們一輩子都不舍和牽掛的地方。故鄉給我的感覺是女性的,厚重的,溫暖的,包容的。故鄉有我們生命最初降落時的鮮血和胎衣,留存了我們人生的第一聲啼哭,地面上印有我們學步時踩下的每一個歪歪扭扭的腳印,有我們年輪中的每一輪歡樂與感動。但人總歸要長大,長大以后就注定得離開,于是故鄉便成為一個注定要被我們告別的地方,就像脫下胎衣一樣,就像換掉乳牙一樣,就像穿破變小的鞋子,就像一個終究要醒來的好夢。我們總是對故鄉之外的世界抱有好奇,牙牙學語時就開始的夢想和理想教育,其本質都是想方設法離開熟悉的故鄉。這是多么荒謬的悖論,卻又是多么理直氣壯的存在。遠離故鄉的我們,其實重復著一個恩將仇報的行動,那就是從母體里脫出,靠汲取她的養分和愛長大,有足夠的能力后,就踩著她的身體大踏步出走,毅然決然地拋棄了那個熟悉的地方,好像只有這樣,才是長大,才是成熟,才是尋求夢想,才是實現理想,才是追求完美的人生。
離開之后,拉開距離,回頭再看,思念就像蜘蛛吐絲一樣開啟序幕,這根絲扯不斷,理還亂,不管你走多遠,它都牽絆著你的腳跟,拴著你的心瓣,什么時候扯一把,都扯得心里生疼。隨著時代腳步的前行,現代人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好時代,城鎮化成為時代凱歌,一路高唱中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鄉村故土,義無反顧地奔向城里,那里有平坦的馬路,有高聳的大樓,有嶄新的汽車,有豐厚的醫療和教育資源,有日夜不息的熱鬧,有潔凈的抽水馬桶,有烤熱的面包,有滅菌罐裝的牛奶,有時尚,有潮流,有便捷,有通達……唯一沒有的便是故鄉。故鄉依舊有,卻在城市之外,繁華之外,富裕之外,發達之外,故鄉是老去的爹娘,是失聰瞎眼的土狗,是變矮變小變破舊的老房子,是日漸衰落的鄉村,是被發展的腳步淘汰的故土,是再也回不去的記憶……對于故鄉的思念是一種病,種在心里,難以療治,折磨著多少人的心。
隨著成長,我們都難免成為流浪的人,都日漸離故鄉越來越遠。如何撫慰思鄉的心,如何給流浪的人一個回望故鄉的支點?成為時代發展中必須考慮到的一個人文關懷的必然考驗。一個地方在發展當中,是否重視、尊重并照顧到這種群體情感,且為保留做出一定的努力,是可以成為考量一個地方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標的。這是我在重慶市南川區大觀鎮被一個叫“原點”的字眼觸碰到心靈,從而引發的感受。這些年,隨著成長,故鄉成為一顆折磨著我內心的石子,時刻在心里蠕動,疼痛感歷久彌新。我的家鄉,一個深藏在西海固山區的小村莊,因為靠天吃飯,交通不便,飲水艱難,被政府整體搬遷移民到了川區,鄉親們確實過上了好日子,但那個叫扇子灣的故鄉,被真正遺棄了,人走村空,屋倒墻塌,草木衰敗,田地荒蕪,日漸回歸為群山懷抱中眾多荒山野谷中的一片。鄉親們曾經生存的痕跡正在被自然的力量無情地抹去,剛搬遷出去的這一批人還能記得扇子灣,還會思念,對于小孩子們來說,故鄉可能會留下一點記憶,而對于移民后的下一代來說,扇子灣只是老人們口頭講述中的一個地名,他們沒有任何的印象,自然就談不上有感情,更不會像親歷者這樣刻骨地思念。如何解決我們這些失去故鄉之人的情感寄托?我們的鄉愁拿什么來承載或者保存?就成為一個沉重負擔壓在我的心頭。這些年我走過不少地方,發現這個問題太難解決。
在大觀鎮的鄉村游客接待點漫步,空氣清冽,微冷,樹木在道旁肅立,廣場上有鄉親們在忙碌,散步的,辦事的,做生意的,個個面容和善,人人神色平和,有著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氣韻。從膚色舉止和穿著打扮看得出都是本鄉本土之人,聞得到生活的氣息,親切感油然而生,有一種重回扇子灣的踏實感。慢慢地走,任由耳道里灌滿帶著泥土味的方言韻味,雖然聽不大懂,但有些味道是骨子里有的,這是和地域沒有關系沒有隔閡的感覺,只和樸素厚重的大地有關,都是泥土里長出來的淳樸,都是鄉土中國的味道。廣場上有人在做簡單的演出,地方風俗的鑼鼓聲和舞蹈樣式,配上鮮艷得夸張的服飾顏色,讓人有一種錯覺,微微濕潤的空氣在顫抖。簡單的戶外貨架上有鄉村特產在出售,我們挨著這些賣特產的人和他們的特產漸次走過去,同行者們被一鍋冒熱氣的米飯吸引,是賣醬油的在呈現醬油拌米飯的古老香味,可以隨便嘗,有人接過小碗吃起來。男作家陳繼明吃了一碗,又添一碗,吃得投入,嘖嘖贊嘆,看樣子確實香。醬油有名字,叫三不加,簡單明了,不加色素、防腐等添加劑,是純糧釀造并長時間曬出來的,有糧食的香味,讓你有回到小時候的感覺,香!
“小時候!香!”這是近年來我們常會聽到的喟嘆。語氣無比遺憾,深深浸透思念。這里囊括的群體,要遠超出失去故鄉的那些人,故鄉還在且發展得很好的那部分人,也會發如此感嘆。其實他們懷念的不止于故鄉,他們的情感里不只有鄉愁,還有逝去的時光。每個人都有從前,從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一路走來,只要你還沒能脫離時間的線性軌道,那你肯定就無法擺脫這個軌跡,你就注定有過往,過往里便難免包含有懷念,不管是溫暖的,還是冰冷的,是美好的,還是不好的。大多數人的小時候是香的。其實生長于西海固的我,童年記憶里更多的和貧窮及貧窮造成的饑餓有關,那時候我們僅能果腹,衣衫襤褸,可回望的時候,記憶主動過濾掉了那些暗淡,童年的回憶變得五彩斑斕,無比溫暖,時間里飄滿了香味。由己及人,當今的中國人,普遍如此。小時候,香。吃啥都香,簡單,樸素,但是香。除了那時候農藥化肥還沒有如今普及,人們的味覺還沒有被刺激破壞,更重要的是,那是“小時候”的味道,因為時光回溯,記憶為那些樸素的飯菜鍍上了一層暖。幾滴純糧醬油真的能那么香?不,主要原因是你找到了小時候的簡單和明了。物資匱乏的年代,醬油也是奢侈品,拌進白米飯便是最豐盛的享受。
鄉愁有時候其實很簡單,就像白米飯里拌幾滴醬油。在這里不光有三不加拌的熱米飯讓你免費體驗,還有一個叫原點的名詞可以用來招待你。在講解員的語言體系里,原點清晰明亮了起來,不經意間撞疼了我的耳膜。當我從眾多詞匯里揪住原點,把它們準確地捏在手心里慢慢打量的時候,我發現真正撞疼我的不是原點,是原點前后左右襯托的另一個詞,鄉愁。這是一個和鄉愁有關的名詞,背后有一串和鄉愁有關系的故事。我抓住這個藤再也不想松手,我想看看藤蔓能扯出來的那一串埋在泥土里的秘密。原點,遠看其實是一座酒店,外觀呈圓形,玻璃幕墻的外表閃爍著褐中帶有淡藍的光,其高度和外形,都預示著那是一座在鄉鎮一帶少見的豪華酒店。我歷來對現代化風格的酒店保持警惕,因為看過了太多的現實存在,現代化腳步所到之處,古老和鄉土被破壞或者讓步,如此一座酒店,和鄉愁如何實現鏈接?或者,鄉愁用在這里,只是一個偽命題?酒店叫大觀原點,一個圓形建筑,全體鋼結構,據介紹此建筑獲得過中國鋼結構建筑金獎,設計理念是將現代建筑與大自然無縫銜接,酒店圓環的中間就是一座被包圍起來的山,實現了現代生活與自然完美融合,讓游客住進來后既能享受最舒適的現代化條件,又能隨時欣賞山野的風景與趣味。這是鄉村旅游開發與宣傳的需要,也是符合現代人的出游心理需求。但我寧愿繞過這些,千篇一律,或者獨辟蹊徑,都是當下旅游業競相尋求的,而我真正要抓捕的,還是那鄉愁二字。在大力發展鄉村旅游推動經濟發展的同時,大觀鎮究竟是什么讓人這樣心動?就是原點理念中保存的那個“原點”。遠觀大觀原點,其實就是一個大圓環落在了一座山上,掛在了山的脖子里,好像給山戴了頂富麗的金屬帽子。這個戴了環形帽子的山包,是大觀鎮一帶的鄉親們原來生活的村落中最高的眺望點,家里有親人外出尋求生活,相送的親人就登上小山目送,流浪者的行囊里裝滿了親人的不舍與牽掛,隨著他漸去漸遠,這不舍與牽掛就會化作他內心的沉重和思念。希望在前方,故鄉在身后,前行和后退都這樣難,生活的需求讓這里的人們像世界上所有的流浪者一樣,把故鄉留在原地,毅然決然奔往他鄉。故鄉無法養活肉身,他鄉無法安置靈魂,這是現當代人的共同難題,大觀的鄉親也需要面對。時代在發展,故鄉也在變遷,有一天,返鄉的游子如何尋找自己的記憶?留守的親人在哪里等待歸來者的腳步?原點所圈住的這個山包,就關照到了這樣的情感需求。有一天你風塵仆仆回鄉,遠遠望見曾經的山包還在,那就等于記憶的根還在,故鄉的舊風景還在,美好難忘的老日子還在。有一天當你年華老去,步態蹣跚,你漫步在大觀的街頭,耳畔聽得見鄉音,抬頭就能望見那個熟悉的山包,心便可以安穩,靈魂能穩穩落在這片親愛的土地上,這才是讓人無比欣慰的事。畢竟,對于我們這輩人來說,世上還有什么能比既望得見故鄉又記得住鄉愁更幸福的!
溯古延今,鄉愁是千古話題,文人墨客們用生花妙筆研磨出多少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的絕唱,從《采薇》,到“月是故鄉明”,從《胡笳十八拍》,到“每逢佳節倍思親”,從李白、杜甫、王維、宋之問、崔顥到魯迅、余光中、席慕容,千古人物,千古風流,云散風起,思念不絕,故鄉是永遠的愁。身在大觀原點,心飄得很遠,我看見無數古人在眼前走過,身后便是今天的我們,還有我們身后的來者,時光流逝,生命接續,一切永不止步,感謝原點將時光定格,將千古鄉愁系于一點,不僅讓大觀的人們留住了鄉愁,也讓我這個遠方而來的過客在這里獲得了心靈的慰藉。
【作者簡介:馬金蓮,中國作協會員。發表作品近500萬字。獲魯迅文學獎、駿馬獎、“五個一”工程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