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生態文學的寓言式書寫
2023年,在為挖掘四川本土小說新人設立的“星火計劃”遴選作品階段,我在郵箱讀到緹逽的幾篇小說。鮮活生動的語言,充滿想象與奇幻風格的故事文本,老到、細膩和嫻熟并駕齊驅的敘事手藝,讓我眼前一亮,實在難以相信出自一位00后寫作者。作為文學編輯,我為遇見這樣的新人而備感振奮。“出手不凡”“妙筆生花”,契合我讀到緹逽作品的那種驚艷之感。緹逽入選“星火計劃”后,《四川文學》刊發了他的短篇《波海云天外》《戚戚安》,配發王春林先生的評論《藝術想象與文化或身份沖突》。“擁有非同尋常的藝術想象力和足夠開闊的創作視野與格局”,王春林先生如此描繪他的“緹逽印象”,我以為,其實這番話語也是認識這位青年作家的鑰匙和路徑。
多年的寫作實踐和閱讀生涯,讓我始終相信塞拉《虛構頌》里提及的一個觀念,那就是優秀的文學作品,總是兼具審美價值和道德力量兩大要素,它們血脈一樣駐扎在語言之中,成為作品必不可少的支架、柱石和靈魂。緹逽的新作《樹人》,讓我重溫了這一觀念,因為他不僅通過雋永靈性的敘事讓我讀到一篇好故事,更讓我看到故事背后那份難得的“憂思與擔當”。當下,生態文學作品已汗牛充棟,但這樣扎扎實實通過故事來讓讀者身臨其境,然后感同身受的故事文本,其實也不多見。《樹人》的語言和文筆依然是我熟悉的“緹逽風格”,如果說之前閱讀到的文本還有些“天馬行空”,那么,緹逽如今的作品更加緊貼現實,更為成熟、飽滿和細膩。
小說篇幅不長,卻余味無窮。標題“樹人”,讓我自然地想到澳大利亞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特里克·懷特的代表作《人樹》。據了解,“人樹”這一標題來源于豪斯曼的一句小詩:“人樹不會永遠沉寂……”以此“暗示人類對世界的認識,猶如長生不息的樹木,永遠不會枯萎”。《樹人》的故事以屯江上游曾經的趕漂工——獨特而古老的職業——“我”的祖父余安生的死亡拉開序幕,寥寥數語,卻魔法般點燃了閱讀者的好奇心和興趣,隨之進入“刨根問底”的精神歷險之中——如勒克萊齊奧所言,文學就是“詩意的歷險”。故事中,祖父與另外五位弟兄因為早年的一場“意外”,在柳樹林村安家落戶,為了生計,為了養活家人,他們不得不重操舊業,不得不“恩將仇報”,從趕漂工變為“伐木者”,在曾經得到庇護保全性命的柳樹林村大肆伐木,直到伐去那棵“有著救命之恩”的柳樹為止。作者以“我”之口,將祖父和他的五位弟兄還有父輩的命運沉浮娓娓道來,寓言似的再現人與自然關系糾纏不清的生活圖景。
《樹人》通過炸裂的想象力編織了一個神奇而寓意深刻的生態故事,透過這個小說,我們也能感受到緹逽驚人的敘事能力。當祖父和他的趕漂工兄弟落入水中命懸一線,作者如此描述——“只見無數垂入水中的柳枝,正像無數只綠色的手臂在邀請自己上岸”。當祖父等人準備在柳樹林村安家落戶,作者寫道:“在韋伯挖開的坑里,滿是密密麻麻的柳樹根須。那些被鋤斷的根須不僅沒有枯萎,反而像活蛇般扭動掙扎,甚至纏住韋伯的鋤頭把。”而巫公吉木吉俯身對柳樹根須輕言細語一番之后,“那些根須便松開鋤頭,緩緩縮回土中”。多年之后,“我”在熱鬧的集市碰見一位老人(祖父當年被大水沖走失蹤的弟兄),老人告訴我:“有一次,江水把我沖走好遠好遠……等我爬上岸,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但此時此刻,緹逽似乎深知讀者的意猶未盡,別出心裁地延伸了故事文本,使我們的想象和思緒透進一個更加遼闊深邃的空間,如江上漂木,被江水沖走很遠很遠……青年緹逽,會以他匠心耕耘的故事贏得更多讀者的喜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