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劍鳴:在春天寫信
當我走進春暖花開的大地,我又有了給你寫信的沖動。尊敬的林老師,或許你已經完全忘記,多年前你一句不經意的話深深刺痛了我——“鄉村就那些事,有什么可寫的呢?”自那以后,我所有的鄉村見聞都會自動生成一封長信,遙寄給遠方的城市、遠方的你。
比如此刻,我正行走在江西省寧都縣贛江源頭琴江之畔。這個名叫中江灣的地盤,溝渠寬大、阡陌交通,像是大地上剛剛擺好的象棋,上萬畝田疇鋪展著濃厚的綠色。也許你想聽的并不是農業科技的贊歌,而是人類精神的現代化。但花海之下,必有人性的閃耀。花開時節,人們沖著這片花海,準備了喜慶的油菜花節,組織了豐富的文旅活動:花前賽詩、小吃展覽、賞花親水……陌上到處是緩緩歸人。人海之間,安能沒有靈魂的激蕩?在鄉村駐扎的日子里,我深知田園的每一次變幻,都會牽動人們的心。
還是說說他們的鄉村故事吧。話說這個中江灣改造大田,遇到一個遷墳的難題。由于地界平曠,群山遠抱,村落居中,于是先民故去大多就近落葬,兩千余座墓地散落在耕地之中。面對守墓不遷與農田整合之間的矛盾,現代文明需要出場,頭腦風暴需要引領。一名從琴江邊走向省城工作的干部,聽到家鄉干部的訴苦電話后,立即表示全力支持,在清明前夕迅速把家墳移遷。有了先進文化的引領,守墓的執念頓時如風吹落葉,村民見賢思齊,紛紛跟進,清明前后不到一個月,兩千余座墳墓迅速讓位,田園面貌迅速改觀。
面對正在到來的春潮,我熱切地觀察著鄉村的容貌,更熱衷于探聽歲月深處的悲歡。青樹村、中江村、水樅村,一灣春水把三個村落擁抱入懷,鄉村大地不僅有了田園詩、山水詩,更有了深得現代文明滋養的現代詩。在江灣深處,在現代農業中心,看著屏幕上的土地流轉數據,我知道又一場新的“土地革命”正牽動著人們的命運。追往思來,鄉村大地的命運曲線更加凝重。寧都素有“蘇區搖籃”之稱,當年一場以“分田地”為主張的革命戰爭,讓中江灣的兒郎拿起槍桿子當紅軍為土地而戰。在這個人口有八萬之眾的鄉鎮,任何一個家庭,都承擔著時代的風云。不論是新事和舊事,都是千回百轉的故事。
是的,每一次深入贛南的鄉村,我總有展讀柳青遺作《在曠野上》的感覺。我相信,只要能夠深察大地上的一切,鄉村“那些事”無論是你所常見還是未嘗得見,都能散發文學的光芒。如你所說,“鄉村就那些事,有什么可寫的呢”?我寧愿把你這句話當成一種鞭策,而不是某種否認。這句話時時提醒著我,需要深入扎進大地,體察人間悲歡。比如此刻,我在寧都縣田頭鎮喧鬧的街市上,打量著這個名叫“馨茹”的小姑娘。
她有著文成公主一樣的儀容和服飾。她端坐在一架木車上。這輛名叫“古史架”的花車與其他五輛一起,在無數燈彩的陪伴烘托下,被人們緩緩推著前行。我聽到“古史架”邊陪伴的家長介紹說,這古裝加身的女孩叫“馨茹”,當然也可能叫“心如”。這是有著城市氣息的名字,而在十年前、幾十年前,這個小“馨茹”也許叫“招娣”叫“撿女”。不錯,正如林老師你所說的,城市文明深刻影響著、改寫著鄉村文明,鄉村似乎成為城市的附庸,孩子的命名可見一斑。但我認為這不過是證明城鄉融合更加緊密,正如古老的民俗從未中斷,現代的聲樂正在為“妝古史”游行錦上添花。
是的,鄉村大地的活力,遠遠不只在田野,不只在城鎮。此刻,我流連在國家部委援建的寧都技師學院,想象著從這里走出去的年輕人,正在全國城鄉支撐著現代文明。是的,你所看重的城市故事,又何嘗沒有鄉村的支撐呢?當你走進一家家連鎖菜館,當你享受著小車代步,當你從網絡直播中下單,保不準就有這所學校走出來的技師,為你提供服務。五千多名年輕人在梅江邊的校園里學習,自然包含大量梅江邊的農家子弟。當我凝視著為參賽而專注練習技能的年輕面孔,不由想起晚清維新志士陳熾的厚望。這位梅江邊的鄉賢熟讀“四書五經”,入朝后第一道奏折卻是《請開藝科說》。為此,國家級的高技能人才培訓基地創設于此,正是遙遠的呼應。
“鄉村就那些事,有什么可寫的呢?”——多少年來,這句話讓我耿耿于懷,催我深思和行走。我知道,你憑著編輯生涯的豐富閱讀,對鄉村過往的“那些事”已生審美疲勞。但歲月宛轉山河連綿,安知人事代謝的背后沒有新質的鄉村美學?特此把鄉村行走的感受告訴于你,也是激勵自己和同仁開啟更好的“鄉村寫信”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