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貝:安寧之都:山川以人發光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自然化育山川之美,諸般奇觀絕景卻是有賴人的發現,更藉由人類活動彰顯其魅力。這個彰顯和發現的過程,也是消除偏見的過程。比如對于“革命老區”這個概念,不來寧都,不知很多人的成見是多么褊狹!
這青山綠水顯然不是“窮山惡水”。水流豐沛的梅江,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地,漫山遍野隨處可見的花果茶園,呈現給人們的分明是生機盎然的綠色生態。
寧都,安寧之都。地處贛南北部的這個寧都縣,早在三國吳嘉禾五年即設縣治,至隋開皇十八年又設州治,千百年來這里是“贛南糧倉”,也是北方先民避亂南遷的第一處落腳地,而由此形成的質樸純真的客家文化生態,也使寧都有了“客家祖地”的美名。
群山屏障的這片梅江河域,是一代又一代客家人的世外桃源。寧都之“寧”,亦是世外桃源的應有之義。
掩映在青山綠水間的這些客家村落,這些飽經滄桑的祠堂和民居,這些成為傳統文化元素的鄉俗和美食,這些均是此地作為“客家祖地”的見證。這里土地肥沃,糧豐織旺,由此也不難理解,當年朱毛紅軍撤離井岡山后,為何將寧都作為第一個落腳點,寧都也因此成為中央蘇區前期的大本營。誓師廣場,勝利廣場,毛澤東舊居,這里是中央紅軍前三次反“圍剿”的指揮中心,中共蘇區中央局和中華蘇維埃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成立于此,中國工農紅軍第一部無線電偵察臺亦是誕生于此,就在寧都小布鎮的龔家宗祠。
在這座古舊的家廟門前,我看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第三部敬立的石刻。于我而言,這也是一次尋根之行。我曾有過在總參三部工作的經歷,長征時的軍委二局正是總參三部的前身,而我的最新長篇小說《烏江引》是長征密電的全新解密,呈現給讀者的當年軍委二局的密碼破譯情報戰,而這項事業就是肇始于紅軍在第一次反“圍剿”中繳獲的“半部電臺”。在小布鎮的街口,那塊巨石上的文字令我倍感親切:紅色電波發源地。
龔家宗祠門前,也有中國移動公司革命傳統教育基地的標志牌。5G通訊技術是由早期無線通訊技術發展而來,而我黨我軍歷史上也曾有過一場出色的無線戰。先有半部電臺,再有軍委二局。毛澤東曾說:“沒有二局,長征是很難想象的。有了二局,我們就像打著燈籠走夜路。”軍委二局的傳奇是從寧都開始的。從寧都到瑞金再到延安,軍委二局幾乎成功破譯了國民黨軍的所有密碼情報,而敵方對于紅軍的情報卻是一無所獲,此乃世界軍事史上以弱勝強的情報戰孤例。此亦是那場革命現代性的一面,一種“技術含量”。
《烏江引》不只是還原紅軍傳奇的歷史現場,更是還原一種語言現場。來到寧都,我是作為一個傳奇的敘事者來到故事的語言現場,在如夢如幻的時空交錯中,我聽到了這種熟悉的鄉音。
二十世紀的那場翻天覆地的革命,那些革命者是要創造一個新世界。這也是那些古老的宗祠所昭示的一種精神,是對美好新生活的一種熱望。懷抱著這樣的熱望,寧都人付出了巨大的熱情和犧牲。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寧都縣地下黨組織轉移到黃陂鎮一帶活動,黨組織的接待站就設在該鎮玉源村一位名叫汪木勝的青年家中。玉源村村民全是汪姓,人丁興旺,光男性青壯年就有70余人。汪木勝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汪姓后生們受其影響紛紛走上革命道路。第三次反“圍剿”后,敵人占領黃陂鎮,開始瘋狂屠殺革命群眾。玉源村人口銳減,村里陸續遷來了一些廖姓和羅姓人。敵人的屠刀并未嚇倒英勇的汪氏后生。1933年初夏的一日,為響應“擴紅”號召,汪姓40多名后生全部加入了紅軍。臨行前,汪木勝在汪姓祠堂召集這些即將入伍的后生,也請來了村中幾位廖姓長輩。汪木勝率全體汪氏族人向廖姓長輩三鞠躬并鄭重請求,如若村中汪姓后生全部為革命犧牲,就請廖姓人代為打理宗祠并祭掃祖墳,幾位廖姓長輩肅然應諾。為逃避敵人的血腥報復,汪姓老弱婦幼隨后都搬離了玉源村,再后來,那些參加紅軍的汪姓后生也都是有去無還。從翌年冬天起,玉源村廖姓便履諾為汪姓打理宗祠并祭掃祖墳。他們默默地堅守至今。
在寧都,這些百年老樟樹下的祠堂既是宗族文化的傳承,也是血與火的記憶。那些跋山涉水南下的客家先人,那些投身革命隊伍的寧都人,他們都是為著一種純樸的追求,都是為了一種新生活。時移世易,今日寧都人不變的依然是這種信念,為了一種更好的生活。他們將這種信念付諸行動,而且依然是有激情的行動。
寧都的江西贛能電子有限公司是一家新企業,這是一家承接粵港澳大灣區產業轉移的“招大招強”項目,由廣東昭明電子集團投資建設。2022年7月開工,當年簽約,當年投產,這可謂是一種寧都“加速度”。2023年啟動新項目建設,項目達產達標后年可實現收入20億元,可納稅6000萬元以上,可提供就業崗位3000多個。對于寧都經濟發展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重大項目,而這項合作的緣起是一個偶然的信息:廣東東莞這家公司的老板是寧都籍人。
在寧都工業園廠區,當事人向參觀者回憶起那個艱辛的招商過程,這其中又有另一種“加速度”。為能引進這家企業投資,他們鍥而不舍向對方求見多達十三次,“厚著臉皮,磨破嘴皮,餓著肚皮,跑爛鞋皮……”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廣東老板終于被感動,遂有了在寧都投資建廠的意向,而在一次緊要的約見中,高速路上發生了更為感人的一幕:廣東老板因時間緊張,約在機場見面。寧都招商者驅車奔往機場,無奈高速路上發生了事故性堵車。這些寧都人都是餓著肚皮趕路,車流長時間不動,便有人想跑到路邊買點吃的。此人在小賣部望見車輛忽然動起來,便掉頭朝高速公路狂奔。高速路上不能停車,寧都人的這輛車也必須以正常速度在車流中向前行駛。這位寧都人便只好狂奔追趕,因有份重要文件在他身上,他必須與同事們一同趕到機場,且要在廣東老板登機前趕到。車流以更快速度前行,他必須以更快速度奔跑……
這是怎樣的一種“速度與激情”!對于有望引進的這個項目來說,高速路上追車的這一幕,的確也是一種“生死時速”。
很多年前,寧都人加入的那支紅軍隊伍,也是在奔跑中甩掉了白軍的追兵。飛奪瀘定橋,一晝夜跑完240里路,相當于三個馬拉松。那些英勇的戰士準時跑到了瀘定橋,中央紅軍又一次絕處逢生……
歷史畫卷中的這些身影,在記憶和傳說中呈現的這些身影,他們曾是真實的存在。有文獻為證,有山川為證。
金精山和翠微峰便是這樣的見證。
金精山峰險巖奇,洞幽谷美,共有十二座山峰,而翠微峰即是其一。大自然以其鬼斧神工造就的這片丹霞地貌,使金精山成為風光奇美的道家福地,而景色瑰麗的金精洞便是一位名為張麗英的奇女子的修仙道場。東漢才女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是中國詩歌的千古絕唱,而寧都這位張姓女子的《金精十八章》比蔡氏詩作早先四百多年!
《金精十八章》第五章:
哀哀世事,悠悠我意。不可敵兮王威,不可奪兮吾志!
有鸞有鳳,自舞自歌。何為不去?蒙垢實多。
凌云爍漢,遠絕塵羅。世人之子,于我其何!
……
這些凄美詩句抒寫的是這位女詩人的自況。西漢初年,長沙王吳芮率十萬大軍征伐閩越。當時的王實為邦國的君主,長沙王的領地包括長沙郡(今湖南省)、豫章郡(今江西省)、象郡桂林郡(今廣西壯族自治區)及海南郡(今廣東省)。長沙王欲強納這位美貌民女為妾,張麗英寧死不從。
詩言志,女詩人寫出了不畏強權的決絕氣節。
在寧都人文歷史中,這種決絕的氣節也體現在“易堂九子”的人生選擇中。明朝覆亡,清軍南下,為避戰亂,“清初散文三大家”之一的魏禧與兄弟及友人買下翠微峰,他們結為“易堂九子”。他們在這峰頂讀書著述,辦學授課,力圖再造濟世利民之士,這一隱便是數十年。彼時有很多南方士人堅守民族氣節,拒不應召,不仕清廷,這種拒絕無疑是一種決絕,而在“易堂九子”這里,更是一種孤絕。
翠微峰四周絕壁如削,僅有山間一條幾乎垂直的裂縫可容一人向上攀爬,這座奇峰傲然卓立于天地間,自有一種孤絕之勢。魏禧在散文名篇《大鐵椎傳》中論及這種孤絕,他因人的意志而自信:“能造就人才者,天不能孤;能以身任天下后世者,天不能絕!”
絕境,亦是一種境界。順治十六年,名士方以智登翠微訪易堂,不禁大發感慨:“山川以人發光,良不虛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