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多瑙河的東方回響:在諾獎光照下重訪東歐文學
2025年12月3日晚,花城文學院二樓陌上禮堂內燈火融融,一場名為“藍色多瑙河的交響——諾獎視野下的東歐文學”的文學對談在此舉行。盡管窗外是嶺南初冬的微涼,現場卻彌漫著思想碰撞的暖意。
本次活動以花城出版社持續耕耘的“藍色東歐譯叢”為脈絡,邀請該叢書主編、《世界文學》原主編高興,作家、翻譯家余澤民,以及詩人、藝術策展人黃禮孩作為對談嘉賓。三人圍繞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的獲獎,引領讀者深入東歐文學的精神腹地,展開一場關于歷史、語言與文明互鑒的深度對話。
緣起:為什么是“藍色東歐”?
對談伊始,主持人黃禮孩以詩意的語言將地理的河流升華為精神的隱喻:“多瑙河是一條流淌著帝國記憶、民族悲歡和精神鄉愁的隱喻之河?!彼擅畹貙V州與多瑙河流域的氣候相連,進而引出東歐文學超越地域的精神流動性。
“藍色東歐”這一名稱的由來成為首個焦點。高興回憶,“藍色東歐譯叢”的初衷正是為了向讀者呈現一片更為豐富、深邃、多元的東歐文學景觀?!八{色不僅是多瑙河的顏色,也象征天空的深邃與思想的遼闊,”他說,“我們想做的東歐文學是以一種更加廣博、豐富,更加深邃的形象出現的。”

“藍色東歐譯叢”
這套叢書自啟動以來,已出版近七十種作品,被列入“十二五”國家重點出版項目。高興特別致謝花城出版社團隊多年來的堅持與投入?!白鐾鈬膶W翻譯的編校工作量相當于做一本中國文學的好幾倍,”他感慨道,“這讓我想到,這套叢書似乎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只要做這一套叢書,就會有一種生命力涌現出來。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據悉,為更滿足當下讀者的閱讀需求,出版社正預計2026年上半年推出“藍色東歐·輕讀版”,以更輕盈的形態延續這份文學對話。
三十年文學緣:余澤民與拉斯洛的相遇與相知
如果說“藍色東歐”是一座橋,那余澤民便是橋上最執著的行者之一。他與拉斯洛長達三十余年的友誼,成為當晚最動人的敘事。

余澤民分享他與拉斯洛的文學之緣
1993年4月,余澤民在匈牙利友人家中初遇拉斯洛。當時拉斯洛剛出版中國游記《烏蘭巴托的囚徒》,對李白充滿熱情。兩人竟因一首《贈汪倫》結緣。“他(拉斯洛)說是‘一個男人寫給一個男人的’,我猜是這首詩,”余澤民笑著回憶,“他大概覺得我很有學問,雖然我只撞對了這一首?!碑斖?,拉斯洛便開車帶他回到250公里外的家中,這段友誼從此生根。
1998年,余澤民陪同拉斯洛沿李白足跡行走中國,關系進一步深化。他透露,拉斯洛曾請匈牙利漢學家為自己取名“好丘”,意為“美麗的山丘”,暗含對孔子(孔丘)的敬意?!斑@是一個漢學家對中國美好的想象,如今想來,反而格外珍貴?!?/p>
談及翻譯的挑戰,余澤民老師分享了他的親身感受。他坦言翻譯拉斯洛的作品確實有難度:“拉斯洛的長句在匈牙利語中都是‘外語’,所以當我翻譯到中文后,我就要接受這個現實——翻譯過來的長句在中文里頭也是個‘外語’,就是以前沒有出現過的語言?!彼硎荆约盒枰龅木褪窃谥形闹兄亟ㄟ@種語言的獨特節奏:“這種時候我要這么去處理這個長句,這個確實是很難。”
對于這一點,高興老師深有感觸,他講述了一個深藏心底的故事。余澤民老師有一張舊照:在孩子出生后,凌晨三點仍懷抱嬰兒堅持譯稿?!爱敃r我的淚珠已經在我眼眶里打轉了,這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高興老師動情地說,“這就是翻譯的專業精神,要有一種獻身精神才能夠抵達那樣的高度?!彼源藦娬{,譯者賦予了作品第二次生命:“我們讀拉斯洛,既是在讀原作者,也是在讀譯者余澤民?!?/p>
回響:當東歐遇見中國,一場文學的雙向旅行
對談并未止步于獲獎的歡慶,而是深入東歐文學的精神內核與當代啟示。高興指出,東歐文學的豐富性源于其文化的多元交融:“捷克、羅馬尼亞等地融匯了本土、德語、猶太等多種文化,這種混合賦予文學以復雜性、多樣性與思想張力。”
關于拉斯洛與電影導演塔爾·貝拉的合作,余澤民認為這是“文學語言與電影語言相互轉換”的典型案例。他指出,這種轉換并非單向——很多讀者通過電影進入作品,也有讀者從作品走向電影,二者形成了一種相輔相成的關系。他特別提到電影《鯨魚馬戲團》全片145分鐘僅由38—39個鏡頭構成,在當下“10秒鐘就有10個鏡頭”的觀影習慣中,這種創作無疑是對觀眾耐心的考驗,卻也正是藝術轉換的獨特魅力。

對談現場
在探討創作觀時,余澤民援引了匈牙利作家艾斯特哈茲·彼得的見解。這位作家曾表示,他那一類匈牙利作家追求的是“作品的不可譯性”——這不是拒絕翻譯,而是寫作時不考慮作品是否易于翻譯,從而更加專注于語言的原創性與藝術難度。在余澤民看來,這種追求與當下部分創作傾向形成鮮明對比,體現了一種對文學本質的堅守。
文學的回響始終是雙向的。余澤民還分享了他參與推動的中匈出版合作項目。自2016年起,“中國圖書主題編輯部”在匈牙利落地,迄今已推出三十多部中國作品,涵蓋莫言、余華、蘇童、史鐵生等作家。此外,中國年畫、漢畫像石等藝術專題也以匈語出版,構筑起多元的文化對話。
對談尾聲,黃禮孩呼吁在這個碎片化時代重拾深度閱讀的耐心。余澤民也誠懇寄語讀者:“讀拉斯洛確有難度,但若帶著信任與耐心進入,當你讀懂其寓言與設計時,那種精神的愉悅將是無可替代的?!?/p>

高興、余澤民、黃禮孩在花城文學院合影
活動在持續兩小時的交流后落下帷幕。這不僅僅是一場關于諾獎的討論,更是一次以文學為舟的遠航——從多瑙河到珠江,從匈牙利到中國,詞語在翻譯中重生,思想在對話中綿延。
在這個日益趨向速食與表淺的時代,東歐文學以其對歷史深度的凝視、對人類困境的嚴肅探討,以及不妥協的藝術追求,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珍貴的“慢思考”可能。而當這種思考通過翻譯抵達中國讀者的心靈,它已不僅是異域的回響,更是我們自身精神版圖的拓展。真正的文學對話,從來不只是信息的傳遞,而是在不同文明之間建立起共情與理解的橋梁——這座橋梁,正由無數如余澤民這樣的譯者,一磚一瓦地構筑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