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河視域下的新長江敘事 ——評葉梅長篇小說《神女》
長江、黃河作為中華民族的兩大“母親河”,在中國文學的漫長發展歷程中,成為中華民族最顯著的地理標志和文化符號。因它們之間有著自然地理、經濟地理和人文地理方面的明顯差異,各自形成了獨特而豐富的敘事傳統,在文學表現上呈現出鮮明的美學分野。
黃河敘事傳統傾向于表現苦難與抗爭主題,這條“中華民族的憂患之河”在文學作品中常常與干旱、洪水、改道等自然災害聯系在一起,塑造出一種悲愴而雄渾的美學風格。相較之下,長江敘事則呈現出更為多元、靈動的美學特征。長江流域濕潤多雨、水系發達的自然環境,孕育了以“水文化”為核心的地域特色。與黃河文學的凝重不同,長江題材小說更注重表現商業文明、航運文化與多元民族的交融共生,敘事中常穿插著碼頭文化、船工號子、巴楚巫風等富有地域色彩的元素。
從更深層的文化心理來看,兩條母親河的敘事差異,實則是中華文明內部多樣性的映照,其文學形象的不同反映了南北文化性格特質。正如研究者指出的:“發源于青藏高原的長江、黃河,猶如中華民族文明的兩條主動脈、主經絡,在秦嶺的南北兩側蜿蜒伸展,分別孕育以巴蜀文化、荊楚文化、湖湘文化、吳越文化等為代表的長江文明和以中原文化、秦隴文化、齊魯文化等為代表的黃河文明。”黃河文化更強調集體主義、倫理秩序與現實關懷,體現在文學中便是濃厚的歷史意識和社會責任感;長江文化則更具浪漫主義氣質、個體意識與藝術敏感性,作品中常見對自然山水的詩意描摹、對個人命運的細膩刻畫。這種文化差異影響著讀者對兩條母親河的感知與想象——黃河如一位歷經滄桑的嚴父,長江則似一位豐饒多姿的慈母。
葉梅的長篇小說《神女》,以“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之姿,代表了當代長江書寫的新探索。它巧妙地將1933~1945年三峽兩岸的抗戰烽火、厚重的地域文化與巴山女子的跌宕命運熔鑄一體,構建了地域、性別與抗戰美學三維交織的敘事結構,實現了對傳統抗戰書寫的超越與革新。其敘事策略與美學特征,不僅有助于理解長江文學的當代發展,更能揭示母親河敘事在新時代的創新路徑。
《神女》采用了復合型的敘事結構,在宏大的歷史視野中勾勒出一幅具有濃郁巴蜀風情的戰爭畫卷。小說通過巴東船老大覃九河一家的命運變遷,串聯起鄂西抗戰的關鍵歷史節點。這種將家族史與民族史相互映照的敘事策略,既保證了作品的歷史厚重感,又確保了敘事的連貫性與人物形象的豐滿度。作品用文學的筆法對地理空間、人物命運、歷史事件進行了全景式的書寫,尤其是對驚心動魄的三峽大搶運、可歌可泣的石牌嶺血戰的描寫,既再現了歷史的壯烈,又凸顯了“民族血脈中剽悍勇武正義之氣”。小說通過文學想象將長江文化、抗戰精神與個體命運進行了藝術重構,其鮮活生動的細節描寫和人物刻畫,使《神女》整體巴蜀風情十足,引人入勝。
人物形象塑造上,《神女》很顯著的一點,在于其性別視角的獨特呈現。書名“神女”本身就是一個富含性別隱喻的意象,它既指代長江三峽著名的神女峰,又象征著“以鳳娘為代表的善良勤勞的巴山女子”,更寓意著“孕育民族精魂的長江母親”。三重象征將女性形象、地理景觀與民族精神構成一個富有詩意的隱喻系統。在傳統母親河敘事中,河流常被比喻為母親,但女性角色卻往往處于被動或從屬地位。《神女》將現實生活中的巴山女子與作為文化符號的長江神女相互映照,使女性從被表述的客體變為抗戰敘事的主體之一。葉梅筆下的“鳳娘”脫胎于《楚辭》中的“鳳鳥”形象,既具有傳統美德,又在戰爭中展現出驚人的勇氣與智慧。這種三峽女性形象既真實可感,又具有象征意義。她們打破了抗戰敘事中男性主導的常規,為戰爭文學提供了新的性別視角。
在美學風格上,《神女》呈現出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交融的復合型特征。葉梅“以現實主義的筆觸書寫殘酷戰爭,以浪漫主義的想象賦予歷史詩意”,這種雙重手法使作品既有歷史厚重感,又不乏藝術感染力。作品中關于“石牌嶺大戰”等戰爭場面的描寫真實而殘酷,體現了嚴謹的歷史態度;而對長江自然景觀與地域文化的描繪則充滿詩意想象,如對峽江號子、巫山云雨等意象的運用,賦予作品濃郁的地域色彩與抒情氣息。中國作家協會原副主席吉狄馬加對作品的評價頗為中肯:“這部長篇小說記述鄂西人民、巴東人民在抗戰時期不同的社會階層所表現出來的英雄主義情結。既是對那段歷史的生動記錄,也是一部地域志,它既描寫了抗戰時期大的作戰場景,也生動展現了三峽人民在特殊時代的生活圖景,生動地描繪了當地的社會生活、民俗生活,表現出巴楚人民、三峽人民英勇抗戰、肝膽相照的英雄品格。”這段評論準確指出了《神女》在歷史紀錄與文學想象、宏大敘事與細節描寫之間的平衡藝術。
從文化傳承的角度看,《神女》體現了葉梅對長江文化的深刻理解與創造性轉化。作家將《神女》視為“對三峽文化、長江文化的一種禮敬”,這種禮敬并非簡單的文化懷舊,而是通過文學敘事激活歷史文化資源的當代價值。作品中三峽人民“以他們的血肉之軀參與了抗爭”的英雄事跡,與長江“孕育民族精魂”的文化象征相互印證,共同構建了一種基于地域文化認同的抗戰敘事。葉梅表示:“我們新時代的作家,如何書寫三峽,如何書寫長江,構筑新時代文學的大廈,我們還在路上。”這種自覺的文化意識,使《神女》不僅是一部抗戰小說,更是一部關于長江文化生命力的藝術見證。
《神女》的文學價值還在于其對母親河敘事的創新上。郭保林的《大江魂》以傳記文學“全景式寫出了長江的魂魄”,葉梅則是通過小說藝術將長江文化具體化為人物命運與歷史事件,實現了思想性與藝術性的統一。與鄢國培《長江三部曲》側重于“長江兩岸人民自1925~1949年生活斗爭變遷史”的社會史視角不同,《神女》更注重挖掘戰爭環境下人性的復雜性與文化的延續性。這種融合了地域特色、性別視角與抗戰美學的敘事方式,為母親河文學書寫提供了新的藝術可能。一是在地性與全球性的辯證統一。優秀的地域文學總是能從特定地理空間和生活經驗中提煉出具有普遍人類意義的價值和情感。《神女》有意識地將鄂西抗戰與宏大的反法西斯敘事相結合,其所表現的民族氣節和人性光輝就具有超越地域的普遍意義,實現了從地方性到世界性的敘事躍升。二是歷史感與當代性的有機融合。母親河文學往往涉及歷史題材,如何處理歷史與當代的關系成為創作關鍵。《神女》沒有簡單復現歷史,而是從歷史中發掘對當代有啟示意義的精神資源,建構了連接歷史與當代的精神紐帶。三是生態意識與人文關懷的雙重表達。長江和黃河不僅是人類活動的舞臺,更是具有獨立價值的生命體。為了表現母親河作為生命共同體的完整形象,母親河文學應當超越單純的人類中心視角,建立更加宏闊的生態整體觀。四是多元敘事視角的開拓與創新。《神女》打破了單一的歷史敘事或地域敘事模式,其性別視角的引入為抗戰敘事提供了新鮮經驗,顯然,敘事視角的多元化不僅能夠豐富母親河文學的表現形式,而且能夠展現母親河文化的包容性與多樣性。
無疑,《神女》融入了葉梅對新時代語境下,母親河書寫的文化價值、現實意義及未來發展的深深思考。這種思考不僅關乎《神女》創作本身的突破與創新,更涉及如何通過文學敘事構建文化認同、激活歷史記憶、回應時代命題等更深層次的議題。
母親河文學的當代價值首先體現在文化記憶的保存與傳遞功能上。在全球化與城市化快速發展的今天,地域文化的獨特性和多樣性面臨著被稀釋甚至消失的危險。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化的記憶形式,能夠通過對特定地理空間和生活方式的書寫,保存那些正在變遷或消失的文化記憶。《神女》對三峽地區自然風物、巴楚民俗、峽江號子、抗戰壯舉的書寫,不僅記錄了“鄂西、三峽地區人民的壯烈事跡和民族精神”,而且保存了巴楚文化中獨特的魂魄氣質與生活方式,都是對特定文化記憶的藝術固化。同樣,黃河題材作品中對治黃技藝、河工生活的細致刻畫,也是對黃河流域特有生產方式和專業記憶的保存。其次,母親河文學具有地域認同與民族認同的雙重建構作用。長江與黃河作為中華民族最顯著的文化符號,其文學形象直接影響著人們對民族文化的認知與認同。在《神女》中,葉梅將“鳳娘為代表的善良勤勞的巴山女子”與“孕育民族精魂的長江母親”這兩個意象相互疊加,使地域與民族認同在文學象征中上升為民族精神的表達。同樣,黃河文學中關于治黃、抗戰的敘事也往往將地域特質與民族品格相聯系,如《最后的河兵》中黃河修防職工的職業堅守最終升華為民族抗爭。第三,母親河文學為現實主義文學的深化與拓展提供了重要路徑。在新時代文學發展的語境下,如何突破現實主義創作的瓶頸,實現思想性與藝術性的提升?《神女》融合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實踐,以及李恒昌《大河赤子》對魔幻現實主義的借鑒,均表明,母親河文學在堅持現實主義精神的前提下,大膽吸收各種藝術手法,能構建更富張力的美學空間。
葉梅的《神女》,以其深邃的地域開掘、獨特的性別視角與交融的美學風格,不僅“讓大家領略了巴東文化的魅力,更激發了對長江故事的深入思考”。它標志著新長江敘事在當代的成熟與突破,也呼喚著長江與黃河這兩條母親河在文學的長河中,以更加多元、開放、交融的姿態,共同奏響承載民族記憶、映照時代精神、指向人類共同價值的永恒樂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