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12期|王姹:紅旗茶店(中篇小說 節選)

王姹,海南定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山花》《長江文藝》《詩刊》等雜志,著有長篇歷史散文《清代才女的寂寞與哀愁》、散文集《定安娘子》《只為途中與你相遇》、中篇小說集《噼里啪啦》等十余部。曾獲孫犁散文獎、海南文學雙年獎、曉劍文學獎等獎項。
紅旗茶店(節選)
王 姹
春
穿過北門城樓那條長長的青石廊洞口,再往右拐不遠,便是紅旗茶店。
紅旗茶店坐落在白芒古鎮東門老街上。每年四月,春帶著強烈的呼喚,從古鎮的這頭走向古鎮的那頭,天氣突然就熱起來。苦楝樹的花仿佛一夜之間開滿了老街,在大街小巷到處飛著,像紛紛落下的雪花,點亮了小鎮許多灰暗的日子。
紅旗茶店的老主人黃明發,年近花甲,依舊親自打理著茶店里的生意。他在茶店里出生、長大,慢慢變老,茶店與他骨血相連,是他晚年孤寂生活的動力源泉。他自小起,走路就有點瘸,上學時受盡了冷眼與嘲笑,只勉強讀完了高中。好在他的家境還不錯,靠從祖上繼承下來的茶店為生,至今已有數十載光陰了。
紅旗茶店那幾扇土黃色的木門,一年比一年暗淡無光,直往歲月深處委頓了去。他也從黑發到白發,從壯年到暮年,禁不住歲月的推搡,慢慢萎縮成了又瘸又矮的駝背老頭。黃明發不知不覺地變成了黃老頭。
他不喜歡人家叫他黃老頭,眼一瞪,糾正道:叫伯爹(伯伯)。這稱呼聽起來好像年輕了好多。他雖瘸,但不卑微,性格還有點倔。就像以前,街坊鄰居給他取綽號“跛腳發”,他拉下臉,眼一瞪,再叫不賣給你。果真,街上沒人再喊他綽號。
黃明發在老街上做了四十年糕點,手藝可謂爐火純青,他做的騷香面包和白肉包子在老街更是堪稱一絕,叉燒肉夾精帶肥,餡調得鮮嫩多汁。他憑借一手做點心的絕活,讓紅旗茶店延續成了百年老店。茶店的門楣上,暗紅色招牌上鮮黃的大字“百年老店”十分醒目,行人路過時一眼就看到了。
真不容易啊!黃明發心生感慨,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茶店原先是兩層騎樓,三眼鋪面,樓下經營茶店,樓上住人。鋪面是本地民居常見的直筒火通房,長度夠長,能放二十張茶桌。茶店生意好時,常常賓客盈門。只是每天煙熏火燎的,墻面已經分不清是灰是白,都不知叫啥色了。他家的騎樓是清末年間的建筑,縫縫補補過多次,勉強得以茍延殘喘地活著。二十幾年前,黃明發果斷再加蓋一層,茶店變成茶樓。可底下兩層外觀實在太舊了,還是石米粒外墻。黃明發一咬牙,打掉石米粒,貼上瓷磚,屋內重刷涂料,總算是煥然一新了。
古鎮本是不大的,每天街上走的大都是熟人,街坊鄰居都認識他。他的生活安然、平靜、有規律。他像一臺計算精準的機器,幾十年來程序從未紊亂過。每天早早就起了床,弓著腰生爐點火。他把半夜揉好的面,掐切段,搓成球,掛上漿,面上劃幾筆花刀,涂上蜂蜜,撒上芝麻,一排一排碼整齊,送進烘焙爐烤上十幾分鐘。
過不了多久,滿街都彌漫著烤面包的香味,睡夢中的人們被面包的香氣勾醒。不一會兒,茶店便擠滿了排隊買早餐的人。早起的人擁到他的店里,買個面包或包子當早餐已經成為習慣。街上的人都聞著紅旗茶店的面包味兒長大。有些人來店里吃早餐,習慣性地向他喊道:黃伯爹,來份早餐。
好嘞!他瞥了客人一眼,殷勤地大聲回應。他記性極好,客人無須點單,他對每個老客的喜好了如指掌。一杯加煉乳的“歌碧歐”(咖啡),一個騷香面包或白肉包子。“歌碧歐”自然是指定他親手沖泡的。十二號桌,好了。他話音一落,當店小妹的大兒媳何三香便飛快地把它們端上了桌。
七點半剛過,茶店開始熱鬧起來了,算彩票的、蹬風采車的、開當鋪的、引車賣漿的,販夫走卒、市井小民、政府公務員、大小老板等,都坐在仿古紅木靠背椅上,邊吃早餐邊喝茶,說著古今中外、城內城外的閑情逸事。說到激動處,喜怒形于色或是拍案驚奇都無妨。說得口干舌燥時喝口茶,慢悠悠地吸口煙,吃塊點心或吃點小吃再接著說。小吃有粉湯、伊面、番薯湯、豬雜湯、綠豆湯、木薯烙、煎堆等,甜的、咸的,款款令人垂涎。人生冷暖在一壺茶、一口食里變得平和而真實。
茶店是藏不住秘密的,再雞毛蒜皮的小事,過一夜滿大街都知道。大至哪國和哪國又打仗了、世界杯哪場球賽贏了,小至哪戶的孩子出生了、哪戶的老人去世了、哪戶人家買彩票中獎了、誰家小子和誰家閨女戀愛了,話題猶如滔滔江水,在茶店恣意流淌。有時話題一轉,拐個彎,像茶壺里煮沸的水,撞擊著茶蓋發出突突的聲響,茶店里的人跟著新的話題又開始沸騰起來。有時茶喝多了,也會有人在茶店里尋釁鬧事,但很快就被人勸阻下來。派出所就在旁邊不遠處,誰也不愿被拎到那里待著。
二十幾年過去了,茶費從一大壺五毛錢漲到一杯一塊錢。原材料上漲,物價不斷飆升,黃明發的茶水價格基本保持不變,薄利多銷。畢竟街坊鄰居幾十年,許多人吃著他家做的早餐糕點長大成人,結婚生子。歲月漫長,總有些情誼相牽在其中。
黃明發的老婆李采玉,是從東門街的李家騎樓嫁過來的。她的父親李東升是當地有名的清末秀才,好歹也算是鎮上的讀書人。后來,李東升因一樁官場案受盡牽連,家道中落。李東升便在家設私塾,收徒教書度日,生活過得很平淡。
李東升有一兒一女,兒子李采臣讀書爭氣,讀完師范大學后,留校當了教書先生,算是子承父業了。女兒李采玉年輕時模樣很出挑,愛穿藕粉色的短褂和水綠色長裙,身材勻稱,走路時腰肢輕盈地扭動,顯得分外動人。只要她的身影出現在茶店,黃明發就雙眼骨碌碌地看向她,一刻不肯離開。
李采玉性格大大咧咧,自小不愛讀書,除了喜歡搗鼓吃,也沒啥別的愛好,一張小嘴整天咂吧個不停。媒婆上門提親時,她母親好不容易忍住笑,逗她道:閨女哎,儂這輩子總算是跌進米倉里啦,不愁沒吃的了啊。
李采玉也不挑剔,婚事隨爹媽安排了去。從她記事起,就特別喜歡吃紅旗茶店里的糕點和小吃,品種多,味道還特別好,簡直百吃不厭。跛腳男人大她五歲,長得不算難看,精精神神的,腦子靈活又勤快,跛就跛點唄。人生哪有那么圓滿的,去市場買斤豬肉還得搭塊骨頭一起賣呢。就這樣吧!她開開心心嫁進黃家門府來。
李采玉出嫁那年,海南島剛剛解放,人們正過上一種情緒激昂的生活。古鎮召開解放慶祝大會的時候,下起了滂沱大雨,鎮上的人從四面八方趕來,披著雨衣站在雨中,興奮地把會開完。
婚禮當天,天氣卻好得出奇,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東門街紅旗茶店到處張燈結彩,大張旗鼓,連擺兩天宴席款待賓客,婚禮辦得十分有排場。那天,黃明發迎娶了他心儀已久的姑娘李采玉。以至于過去多年,街坊們談起那天的情景,依舊記憶猶新。
李采玉嫁過來頭兩年,就給黃家生了兩個大胖兒子。更讓黃家人開心的是,第四年她又懷上了,肚子還大得有些過分。生產那天,黃家全家人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上了。護士從產房里探出頭來說:是個男孩。全家頓時歡天喜地,公公黃宗炎樂得差點蹦了起來。護士又從產房里探出頭來喊道:還有一個女孩!原來,她這次懷的是龍鳳胎!
公公黃宗炎三代單傳,生下黃明發不到周歲,發現兒子有點腿疾,他猶如五雷轟頂,帶著兒子四處尋醫問藥也治不好。面對兒子時,他心里總覺得愧對兒子。祭拜祖先時,又總覺得愧對祖先。想再生個兒子,老婆卻再也懷不上了。中途他開過小差,想討個小妾再生一個,最終沒能如愿。
兒媳婦的肚子實在太爭氣,四年生了四個,干脆利落,三個還是男娃,簡直彌補了他的全部遺憾。黃宗炎像中了頭彩般心中狂喜,他把腰板挺了挺,手一揮,回家!燒香告知祖先,馬上命人放鞭炮!
那時候,李采玉剛滿二十歲,速戰速決地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公公黃宗炎大喜過望,考慮到自己年紀大了,準備把茶店交給小夫妻打理。他手把手教李采玉如何管理茶店,如何進貨和銷售,如何做騷香面包和白肉包子。李采玉學這些東西上手很快,不久她就開始坐鎮前臺收銀,掌管著茶店的經濟大權,儼然就是個老板娘。
黃宗炎和老婆陳素英搬離了茶店,住到東門街頭那邊的騎樓老家去了。他們每天早上照例會過來店里幫忙料理家務,帶帶孫子、孫女,接送他們上學。忙完后,黃宗炎就在茶店后門旁邊的一張專屬茶桌獨自喝茶看電視,聽收音機里的瓊劇或評書,有時會和幾個老友研究彩票買個獎碼,消磨時間。
茶桌背后,有一張條案,上面點著香燭,香霧繚繞往墻上蔓延,籠罩著一些泛舊的照片。一張張凝神聚氣的老照片,記錄著黃家三代人經營茶店的某些瞬間,還有整條老街百年來的變遷,讓人感覺像回到了過去。
茶店后面有座天井小庭院,古老的白蘭花樹依舊蒼翠,據說當年黃家先祖種下它,算下來已有兩百年了,都成一棵樹精了。
院里的犄角旮旯都被陳素英收拾得干凈整潔,頗有點情調。四個孫子孫女在院子里熱鬧地玩耍著。木桌上的飯菜飄香,陳素英系著圍裙、端著碗筷從廚房出來,“吃飯嘍!”一聲吆喝,一家人便齊聚樹下吃飯,其樂融融。
陳素英愛干凈,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衣服從來都是棱棱角角,走路也是穩穩當當。她性格隨和,人又慈祥,話也不多,不招人煩。她是從南渡江對岸的東山鎮上嫁過來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富商,從事海洋水產運輸生意,聽說單是陪嫁過來的嫁妝就有好幾十箱。由于幼時家境好,一直沒有干過什么重體力活兒,陳素英嫁過來后,不管茶店的事,每天只進進出出,逛逛街,買買菜。黃宗炎很寵著她,對她簡直是百依百順,從不舍得讓她受苦受累。
婆婆的命那是真好呀,這輩子做女人值了。李采玉總是不禁出聲贊嘆。
她的命也有不好的時候。當年發現我雙腿先天殘疾、無法正常行走時,她整個人都蒙了,哭了幾天幾夜。街上的人背后指指戳戳,竊竊私語那些傷人的話,在她心里疙瘩了一輩子。黃明發對李采玉這樣說。
他給她講茶店的往事,講起了他的童年,仿佛那些記憶從未離開。那時他還年幼,得知他雙腿無法治好后,父親很想再生個兒子。后來父親想納妾,母親沒有歇斯底里地哭鬧,只是躲在房間里偷偷抹眼淚。
每翻開一頁,他都覺得時光把他推出局外,他像個旁觀者般看到當年的自己和茶店里發生的一切,記憶的碎片蜂擁而至。李采玉邊聽他講,邊把收銀臺收拾整齊。她倒了杯茶給丈夫,然后坐在他的身邊,眼神清亮地看了他一眼,對他笑道:我從小就知道,咱爸是個有故事的人。
他看著她,不置可否。眼前這個女人眉目舒朗,自帶一種隨和自然的氣質,她對每一個人都是笑瞇瞇的。她是一個柔軟的女人,她的聲音、她的動作、她的表情,都能讓他的心軟起來。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他和她在一起很舒服,他好像越來越依賴她。
黃明發和李采玉的話題很多,有時候他們會躺在床上徹夜長談,凌晨五點多,兩人又打著呵欠起床趕做糕點。他們會一起嘗試新的事物,一起烹飪美食,一旦烘焙出新創的糕點,兩人就興奮地泡壺茶一起品嘗。最后,兩個人飆著長膘啊。朋友見李采玉珠圓玉潤的樣子,都笑著讓她控制點飲食和體重。李采玉哈哈大笑,說這樣財運好,有旺夫相。黃明發簡直想要感謝黃家十八輩祖宗,若不是祖上積了德,他怎么會娶到李采玉這么好的女人?
晚上臨近九點,是黃明發一天之中難得的清閑時刻。茶店闔上門,街上不見幾個人影,四周一片寂靜,孤零零佇立的路燈,慘白得分外詭異。這天他累得躺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到自己直挺挺地站起來,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行走。他充滿疑惑地回望過往的時代,忽覺春風吹拂,那些沸騰的往事,瞬間就又生動起來。后來他醒了,反復想著這個夢的意義,心中悵然。
老街有數百年歷史,舊巷縱橫交錯,呈現一種滄桑的格調。在老街繁榮時期,每逢墟日趕集,整條老街是人擠人,寸步難行,熱鬧得很。生活在這條老街上的人無疑是開心的,左鄰右舍燈火相親,無時無刻不充滿日子的聲息,人們互相溫暖,溫柔以待。
黃明發記得非常清楚,海南島解放那年,舉國上下歡騰。他在這條街上擺了兩天宴席,迎娶了自己心愛的姑娘,還把茶店原來的名字“東南茶店”改成“紅旗茶店”。可想而知,這兩樁喜事帶給老街的快樂,事隔多年仍讓人未忘。
盡管那時大家穿的都是土藍粗布,茶店里的餐點也不像現在這么豐盛,但那時大家卻笑得明顯更多,現在笑容卻少了,也不知是好是壞。
黃明發笑了笑,自己當真是老了,總想起當年的事情來。
譬如當年鄉公所要成立定安縣白芒食品廠,這是老街上第一家國有企業,苦于找不到臨時辦公場地,鄉長葛朝陽在茶店吃早餐時說到此事,黃明發爽快地答應把二樓后排的兩間屋子騰出來用作辦公室。剪彩那天,葛鄉長還特意給他頒發了獎匾。誰知不久,葛鄉長就被人暗殺了,搞得鎮上人心惶惶。
黃明發的老茶客胡光頭神秘兮兮地對他說,聽說是特務殺的。他登時傻眼了,古鎮人少,來往都是熟人,特務還能藏哪里去?
后來,他親眼看到那個特務被抓,那個人就住在他家東門街騎樓對面,許多人沖過去看,也有一些人驚慌地躲避。那個人的爺爺和父親的離世,聽說是因為葛鄉長簽署文件下的令。那個人一氣之下半夜潛入鄉公所,把葛鄉長給殺了。
那個人叫鄭大順,與黃明發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們還在白芒醫院同一間產房出生。這是大順媽和他媽經常對他說的,兩家的母親關系要好,時而相互串門。事件發生后,大順媽半夜便縱身躍入東門街市廊那口井里,投井自盡了。她跳得可真是決絕啊。老街的人背地里唏噓不已,不少人暗暗悲戚落淚。
鄭大順和黃明發是同班同學,上學時,班上只有鄭大順肯跟黃明發玩。大順家有輛二八自行車,大順常常騎著它載著黃明發上下學。大順家的騎樓后院里有棵紅心石榴樹,大順經常摘石榴給黃明發吃,吃罷那石榴,香氣一天都揮散不去,簡直是唇齒留香啊。大順說,這是他曾祖父種下的,一百多年了。如今石榴樹還在,它的主人卻都不在了。
大順被押赴刑場那天,黃明發心亂如麻了一整天,還把茶和咖啡弄錯了單。茶客們依然在談笑風生,講一些饒有興致的幕后奇聞,仿佛這樣能消除緊張氣氛。黃明發陰郁地凝視著前方,李采玉碰了碰他的胳膊,跟他說了什么,他還是沒有回應。
他是大順,不是特務。黃明發喃喃自語,但沒有人理會他。
他拿著根卷煙,半蹲在門框下,望著院子里那棵兩百年的白蘭花樹。正是枝繁葉茂的季節,到處是生命涌動的跡象,可這古鎮再無同年的鄭大順的影蹤。
烏云漫卷天空,暴雨將至,黃明發的腦子里是一片空空蕩蕩的灰色。
大順家里沒人了,大順和大順媽的尸體都沒人敢去收。黃明發躊躇了半宿,決定趁著雨夜掩護披上雨衣悄悄出門,李采玉知道他出去干啥,叮囑他別叫人看到,早些回來,家里還有孩子,回來的時候用柚子葉沾水在門外掃掃再進來。
黃明發咬牙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大順……終究是他童年的玩伴,他狠不下心讓大順和慈祥的大順媽就那么暴尸荒野。
但黃明發還是被發現了。老街上的街坊們不忍看到大順他們就這么悲慘離世,死后淪為孤魂野鬼,任其他鬼魂欺凌。不少人都在這個夜里默默起身,準備偷偷將母子倆收尸入殮。黃明發本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卻意外發現其他街坊也都悄悄來了。
大順和大順媽被抬上了板車,拉到了半坍塌的土地廟里。街坊們擦干淚,給母子倆換上干凈的衣服和鞋子,湊了兩口棺材,在西門城郊外挖了墓穴,連夜把他們葬在了大順爹身邊。
大順一家走了,可生活還得繼續下去。老街上依舊是川流不息,茶店里的街坊偶爾提起大順一家,也只余下一聲嘆息。
當黃明發步入晚年,就經常在想,這怪誰呢?鄉長不是出自私怨要整治大順家,可大順一家的事情又該怪誰?
或許怪命吧。
在黃明發的世界里,街上的人,不外乎是來喝茶的和可能要來喝茶的。進城的農民、媒婆、鐵匠、木匠,賣肉的、補鞋的、算命的、賣陶瓷的、做木工的、拉貨車的,掙了錢的,就開個店;沒掙錢的就干苦力活。每個人都在用力地謀生活,人人又都在苦中作樂,用心滋養出生生不息的生活熱情。
紅旗茶店斜對面不遠處,有間鐘表鋪。鐘表匠是個鰥夫,人稱“三爹”。喊了幾十年“三爹”,街上的人倒忘了他的真實姓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他在母瑞山老家,曾和村人一起給瓊崖紅軍送過糧食和衣物。敵軍飛來一顆流彈,擦過他的左眼,流了好多血,當時眼就瞎了。后來,父母帶著全家逃離母瑞山,在白芒古鎮買了間騎樓過生活。誰料那年霍亂流行,父母和老婆相繼染病過世,三爹成了鰥夫,守著店鋪生活,賣些鐘表電池什么的,也幫人修理自行車,賣些零配件,在慘淡經營中過日子。
在老街上,三爹能言善道,待人友善,話沒說上幾句,輕而易舉就與人打成一片,成了好朋友。他偶爾下午要到紅旗茶店喝茶,就喊騎樓鄰居馬大娘幫他看下店。如有生意,馬大娘便隔著街喊他回來。
三爹愛找人聊天,對象不分老幼。他說話幽默風趣,在場的人往往捧腹大笑。三爹逗小孩很有一套,整條街的小孩幾乎都被三爹的惡作劇逗過。街上經常看到這樣的畫面:幾個小孩自覺排成一行,原地踏著步,煞有介事地齊聲喊著“一二一”,喊完口令,然后齊刷刷地立正,一動不動地抬頭仰望天空。只要三爹不叫停,他們的頭就一直仰著。三爹竟能忍住不笑,路人卻笑成一團,都說三爹真鬼,也不知發癲說了什么,再頑劣的小孩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一見到三爹就會喊他師傅。
黃明發和三爹是多年老朋友。有時茶店打烊后,黃明發到三爹店鋪里喝茶聊天。有時端著飯碗相互串門,邊吃飯邊下象棋,看到桌上擺著好吃的菜,也不客氣,直接夾著吃。
據說三爹還有兩個姐姐,一個早年夭折,另一個出嫁后突然精神失常,被關在房里,經常跳窗逃走。有人在省城見過她幾回,衣衫襤褸四處游蕩,夫家想盡辦法捉她回去,可她次次又都逃跑了。人總要出門干活,哪能天天在家守著她,最后夫家決定由她去吧,此后再無人見過她的行跡。
三爹跟黃明發談起這個姐姐時,渾濁的雙眼泛起水光,他用布滿溝壑、略顯粗糙的手去拭淚,然后深嘆一聲,可憐哪,怕是再也見不到她嘍。
樂觀的三爹從未向身邊人袒露心聲,黃明發見了他脆弱的一面,一時不知如何安慰他。回家后他突發奇想,對李采玉說,馬大娘守寡幾十年了,年齡比三爹小十來歲,若能和三爹湊成一對,老了走不動的時候也有個照應。李采玉笑道:你就不怕馬大娘的兒子拿刀找你?黃明發說:大不了立下遺囑,三爹死后把騎樓留給他。那浪蕩小子萬一見錢眼開,答應呢。
他找到馬大娘,鄭重其事地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說三爹有種種的好。馬大娘滿臉臊紅,呸了他一身,說:信不信我拿掃帚趕你?剛好碰上馬大娘的兒子回來,一臉狐疑地看著他,黃明發只好悻悻地走了。
萬萬沒想到的是,馬大娘的兒子得知緣由后,到隔壁找三爹談了半天,竟是為了撮合兩位老人。馬大娘的兒子在酒桌上跟朋友說,從小他父親早亡,三爹把他當親生兒子對待,跟親爹沒有任何差別。他是渾蛋但不是喪良心。不管他跟不跟我媽,給不給我樓,我都給他養老。
黃明發本來還憂心忡忡,聽聞后不禁歡喜,贊了句:呦嗬,小子有擔當。他心頭的重石算是放下了,也算了結一樁心事。街坊鄰居也將兩家合一家的事引為美談。
夏
茶館始于什么年代具體已經不可考證了,聽老輩人說,好像始于一八九六年前后。
黃明發一出生,就沒見過爺爺黃祥瑞。有時,他會盯著墻上的照片看,腦子有點混沌,這個中年男人是他的爺爺嗎?照片上的人面容清瘦,一縷美髯,透著幾分仙風道骨。他戴著一頂黑色的瓜帽,帽子底下的眼睛十分有神。這個男人到南洋去謀生了,幾十年音信全無。
凡是老街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他爺爺當年的事。因爺爺再沒回來過,故事便懸在那里,像根針始終扎在老街人的心上。他從小聽母親陳素英講述爺爺和父親的故事,那可比他的人生精彩多了。
父親黃宗炎十八歲那年,正陷入煩躁的、前途不明的青春期中。那年春天格外寒冷,清朝末代皇帝溥儀下詔退位,清王朝正式滅亡。
黃宗炎手持一把剪刀,非常豪邁地當街剪掉了辮子,引得在茶店喝茶的人都跑出去圍觀。父親黃祥瑞氣得拎著一截木棍,從東門街追到西門街,要揍扁他,那長辮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啪嗒啪嗒地拍打著屁股,惹得圍觀的人哈哈大笑。黃宗炎驚兔般穿過西門城樓洞口,一個箭步跳上了準備啟航的篷船,搶過船夫手上的船槳,自己拼命劃走了。
黃祥瑞趕到西門碼頭時,船已經撐離了岸。黃宗炎對著岸上氣喘吁吁的父親,舉起手做了個挑釁的手勢:過來呀!有本事你過來呀!
黃宗炎有一個同學,名叫陳萬道。此人特立獨行,不遵守學校規矩,喜歡的課就上,不喜歡的堅決不上,做自己喜歡的事,看自己喜歡的書,即使被記過處分也不在意。黃宗炎很喜歡這個同學,覺得他像一束光,讓自己看到了人生不一樣的東西。
兩人相約到大海對面的大陸去闖蕩一番。就像古代的俠客,到深山學武二十載,要闖蕩江湖一樣,他們準備混出個名堂,功成名就之后再衣錦還鄉。
他爹黃祥瑞堅決反對,理由是當時世道兵荒馬亂,男孩子出去亂闖容易學壞,說不定哪天拋尸荒野,還不知被哪條狗啃了骨頭去。他爹希望他在家繼承茶店,光大家業。黃宗炎死活不肯,一輩子待在這間茶店里被煙熏火燎的,他不想過這種日子,他要出去闖蕩世界。父子倆打了一架,兒子有的是蠻力,父親打不過兒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嗚地號啕大哭,把黃宗炎嚇死了。
十年后,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黃祥瑞突然舍棄家業,跑到西門碼頭乘船,偷偷跟著別人下南洋去了。聽說之前,他幫西門街上秀蘭嫂家勸架,被她家瘋癲男人誣陷兩人有奸情。那個男人看似瘋瘋癲癲,卻心機深沉狡詐,誣陷和罵人的話張口就來,句句邏輯縝密,竟然讓人無法反駁。黃祥瑞當時就急了眼,狠狠揍了瘋男人一頓。當時的經過可謂驚心動魄——
爛娼婦,我打斷你的腿。黃祥瑞循聲望去,不遠處的西門街上,秦必旺怒氣沖沖地從他家的騎樓里追跑出來,一把將老婆羅秀蘭摔到街上,騎在她身上劈頭蓋臉一頓毒打。買早餐的人全伸出脖子望去,無人敢上前阻攔。有人隔著街偷偷大喝幾聲:補鞋旺,不許打老婆。
補鞋旺一聽,隨手抓起根木棍,沖到東南茶店門口,陰著臉狂吼:誰喊的?站出來。
秦必旺,人稱“補鞋旺”,平時在東門街菜市場補鞋為生。他患精神分裂癥多年,還酗酒,一犯病,打老婆就像練沙包,經常打得她鼻青臉腫。別人上前勸阻,他就懷疑那人與他老婆有私情,拿起刀氣勢洶洶就要沖殺上來,還叫囂說自己殺人不用償命。每回他發病,街上的人見了他像見瘟神一樣,個個毛骨悚然,躲著他,繞道走。
補鞋旺沖到茶店,用木棍指著人亂晃,神氣活現十分亢奮,嚇得茶客們如驚弓之鳥,一哄而散。只有黃祥瑞站了出來,喝道:你打老婆還有理啦?有病去醫院治,別在這里胡攪蠻纏!補鞋旺直把木棍戳向他,黃祥瑞身影一閃,反身勾腳,補鞋旺失控栽地,黃祥瑞一把奪過木棍,把補鞋旺狠狠揍了一頓。補鞋旺的屁股被打開了花,褲子后面滲出兩大坨血紅,在悶熱的空氣中彌漫著腥臭的氣味。
最后,補鞋旺如死豬般趴在床上半個月,黃祥瑞也被秀蘭嫂罵了整整半個月。她高昂著下巴,像只兇悍好戰的母雞,扯著嗓門,邊罵邊吐口沫,凌亂的頭發飄散在風中。
可憐的秀蘭嫂,是不是也瘋了?還這么年輕呢,真是可惜了。街上的人都皺著眉說道。他們絲毫沒注意到,有個瘦瘦弱弱的小女孩,大眼睛里透著驚恐,在人群里一閃而過,她是秀蘭嫂的女兒秦英子。
這些天,滿街都在議論著黃祥瑞和秀蘭嫂的事。黃祥瑞哪受得了這窩囊氣,自覺顏面盡失。他抓起抹布在臉上亂擦一通,唰地扔在地上。他厭惡這里的一切,只想快點逃離,逃得越遠越好。
兩個月后,他一聲不吭地跟著朋友漂洋過海,抵達異國他鄉。這是他刻意謀求的、庸常之外的逃離。他先到了新加坡,再漂泊到了馬來西亞,在那里以種植檳榔、橡膠為生,隱瞞了原有的婚姻,又娶妻生子。他在那邊的消息是后來被回國探親的番客帶回來的。
黃祥瑞剛消失時,家里人都沒太在意,以為他去誰家通宵打牌九。直到第三天,遇到船老大老莫從西門碼頭上街買早餐,才知道黃祥瑞的去向。
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使黃家一時間陷入了混亂,裹著小腳的母親完全不懂經營,背地里經常哭泣。黃宗炎不知所措,只好跑到河對岸的東山鎮上找朋友陳萬道商量對策。兩人在房里抽煙,煙霧繚繞間,他滿腹牢騷,訴說著當時天崩地裂般的絕望。哪有這樣的父親,竟然偷偷逃跑啦,還像個男人嗎?
他更覺苦惱的是,從此再也不能隨心所欲了。想遠赴廣東,給自己多一點人生的可能性也行不通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青澀的柑橘,半生不熟,就被父親摘下扔掉了。父親拋給他的,還有小腳的母親和他完全不熟悉經營的茶店。
陳萬道搖了搖頭說:人到中年,誰還會想背井離鄉?可能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黃宗炎和陳萬道一直以兄弟相稱,陳萬道有個妹妹叫陳素英,長得白凈斯文,對黃宗炎很是傾慕。他們說話時,陳素英就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時不時拿眼偷偷打量他,眼波流轉間,忽又低頭羞澀一笑,倒讓黃宗炎有點緊張。
陳素英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身材婀娜,雙眸水靈,人長得漂亮,斯文又有教養。素英的父親對她無比溺愛,從不舍得動她一個指頭。飯桌上,父親早就看出女兒的心意,他爽朗地笑著對黃宗炎說:我把女兒許配給你,回去用心經營茶店,好好過安穩日子。
陳素英的臉唰地紅了起來,嬌嗔道:父親,您說什么呢?
黃宗炎聽了欣喜若狂,對陳父感恩戴德。命運拐了個彎,呼啦一下就柳暗花明了,簡直像做夢一般。其實他對陳素英早已心生愛慕,只是礙于兩家家境懸殊,即便自己心里喜歡,也不敢貿然靠近,生怕唐突了她。更怕萬一弄不好,他與陳萬道連朋友都做不成。
陳萬道笑著警告他:好好待我妹妹,否則我打斷你的腿。
那是當然!黃宗炎信誓旦旦地承諾。回家后便收拾心情,接下父親撂下的爛攤子。
這年臘月,他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這是老街上有史以來最熱鬧的婚禮,擺了百桌喜宴,街上老老小小都來吃席。送嫁的隊伍從東門街排到西門街,幾十箱嫁妝一件件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房間,數不清的翡翠珠寶、綾羅綢緞,一套又一套的紫檀家具,都是當時最時髦昂貴的款式。新婚那晚,黃宗炎擁著陳素英,像擁有整個世界,他對妻子說:我會一生一世對你好的。
婚后多年,陳素英的肚子久久不見動靜,急得黃宗炎抓耳撓腮,他到東門外的明照寺,跪在佛祖面前念念有詞,捐了不少香火錢,又抓了幾服中藥給素英喝。興許他的誠心感動了佛祖,后來陳素英終于懷上了。夫妻倆好不容易才有了兒子黃明發,黃宗炎對這個兒子視若珍寶。
誰知黃明發不到周歲,醫生就告知黃宗炎,這孩子一輩子無法正常走路。夫妻倆哭了幾天幾夜,后來他們經常去廟里求簽,燒香拜佛,希望佛祖保佑兒子的腿能奇跡般好起來。
黃明發上學時,經常被同學欺負,他們把他的書包扔進池塘,看著他一瘸一拐地下到池塘邊去撿,他們站在岸上哈哈大笑。黃宗炎得知后跑到學校,揪出帶頭欺負兒子的同學,罵道:臭小子,我到處求神拜佛才有了兒子,你知道我有多苦不?敢欺負我兒子,你想讓我絕種嗎?
說完,他命令那個同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向他兒子道歉,又像拎小雞般拎著他到校長面前,要校長叫來他家長道歉,那小子當場嚇得尿了褲子。
盡管黃明發天生殘缺,常受欺負,但還是堅持讀完高中。他不愿意像其他殘疾人那樣待在家里靠父母養活,便在自家店里幫忙。看著黃明發低著頭專心干活的樣子,黃宗炎決定把糕點手技全部傳授給他。
東南茶店的騷香面包和白肉包子遠近聞名,每日門前總是排著長隊,門庭若市,往往還沒到中午就賣個精光。可這幾天,騷香面包莫名滯銷,黃宗炎心里七上八下的,總感覺今日的茶店籠罩在不祥的氣氛中。他站在柜臺后,眉頭緊鎖,目光警惕地掃過店內的每一個角落。
陳素英買菜回來,面露擔憂之色,悄悄對他說:最近有不少人對我們的面包指指點點。黃宗炎嘆了口氣:我也聽說了,有人在散布謠言,說我們在面包中添加了實驗室用來泡標本的防腐劑等不健康的成分。
就在這時,茶店的門被猛地推開,隔壁黃二叔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臉上寫滿了焦慮:宗炎,素英,你們聽說了嗎?市場上的東升茶店在賣假冒的騷香面包,質量極差,估計就是那謠傳里加了用防腐劑,甚至用死豬肉做的面包。那面包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卻嚷嚷是跟我們進的貨,已經嚴重影響了我們的聲譽。
二叔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在了兩人的心上。黃宗炎當即決定查明真相,他讓二叔幫忙調查假騷香面包的貨源,自己則去拜訪那些老茶客,解釋情況,挽回聲譽。他不能讓茶店的名聲就這樣毀于一旦。
真相終于揭開,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是曾經被東南茶店拒絕合作的供應商劉光。由于心生嫉恨,劉光到處散播謠言,明提暗示東南茶店的騷香面包是“毒面包”。
黃宗炎緊皺著眉頭,直奔劉光家。劉光正在后院蹺著二郎腿抽煙,一見黃宗炎便騰地站了起來,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黃宗炎雙目圓睜盯著他,撇嘴冷笑道:都是街坊,有些事我不點破是給你兩分薄面。砸了我飯碗毀我家招牌,那就是逼我出手了。以后再讓我看到你們家有人敢在外面亂噴糞,老子就跟你玩明的,絕不輕饒。
劉光冷汗淋漓,自知事發,連頭都不敢抬。
人心真是深不可測,黃宗炎氣咻咻地想著。他一腳踢翻劉光家門口的籮筐,地瓜骨碌碌地滾了一地。他感覺像是狠狠踢了劉光一腳,心里的怒火總算噴了出來。
一時之間,各種猜測眾說紛紜。等事情一攤開,大家全都明白了,便七嘴八舌地說:劉光那猴崽子,表面上看他有幾分老實,做人怎能這樣?陳素英卻淡淡地說:唉,事情都過去了,都是街坊鄰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算了吧。
可黃宗炎知道,這事兒不是口頭說說就能了結的,他干脆在騎樓門口拿出材料來,現場展示東南茶店騷香面包的制作過程,路過的街坊看著他做完就吃,還免費。
那天茶店很是熱鬧,不一會兒全都坐滿了人,吆喝聲、嬉笑聲不絕于耳,這樣的情景持續到傍晚。黃宗炎來回忙碌著,親自端茶倒水,笑得合不攏嘴。他們的真誠和實在,終于讓老街坊們相信了這個年輕的東家品性不差,東南茶店的名聲也得到了恢復。
一天深夜,陳萬道行色匆匆地來敲門,他此行是來道別的。村里有個惡霸上門強搶民女,被路過的陳萬道打了一頓,廝斗中他搶過惡霸手里的刀,竟捅了惡霸一刀。他早就想到廣東投奔革命軍,但因父母年事已高,一直未敢妄動。此事一出,他就不得不離開了,也不知何時能回來。
臨行前,陳萬道對妹妹和妹夫說:父母就交給你們了,請代我盡孝。待我歸來,再感謝你們。素英聽了落淚不止,黃宗炎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家里放心交給我吧。三人趁著天黑,在西門碼頭揮手道別,陳萬道乘著一艘篷船消失在夜色里。
老街平靜地過了許多年,波瀾不驚。黃宗炎的心境也恢復到了平和的狀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平靜美好的生活并沒有持續下去,那年黃宗炎又遇到一個令他心動的女人。
女人三十左右,干瘦蠟黃,神情落寞,眉宇間結著淡淡的愁云。她站在茶店門口徘徊好久,矜持不敢開口。黃宗炎認得這個女人,她是從鄉下逃難來的,來店里買過早餐,名叫廖愛蓮。女人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氣說道:我想找個吃飯睡覺的地方,讓我干什么活都可以。黃宗炎喚出素英,素英詢問了一番,便把女人收留下來。
廖愛蓮的丈夫牽著幾頭牛到五指山做生意,半路遭劫匪搶劫了牛,人也被殺死了。廖愛蓮悲痛還沒過去,半歲多的兒子又莫名窒息夭折。那時鄉下搶親成風,年輕守寡的她被幾個男人搶來奪去,最后被搶到幾公里外的村仔村,給一個蒜頭鼻老男人當老婆,男人稍不如意非打即罵,她實在不堪忍受,就連夜跑了出來。
她太可憐了,讓她留在店里洗碗碟吧。素英對丈夫說。許多年后,素英會一邊燒菜,一邊回想起這一幕,多年舊傷未愈,心里猶有余恨。
女人長得并不驚艷,五官平平,卻耐看養眼,會讓人一點一點地心生喜愛。黃宗炎慢慢喜歡上她。廖愛蓮本來瘦削,不到半年變得豐滿圓潤,眼里有了光。別說男人,連女人見了也會喜歡。
那天晚飯,黃宗炎興致高昂,喝了許多酒,喝完倒頭睡去了。半夜起來,在房間里不斷地來回踱步。素英驚醒后詫異地看著他,他支支吾吾向她坦白,家里人丁稀少,想收個偏房。
素英生了黃明發后,便再也懷不上了,黃宗炎想再納個妾,給家族添個健康的男丁。可之前在素英面前,這些話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素英知道他指的是誰,其實她早就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曖昧。她一直克制著,每天裝成沒事人一樣做著分內的事,可那些流言還是九曲十八彎地鉆入她的耳朵里,像蒼蠅嗡嗡地叫,揮之不去。那段日子她一直憋著,差點憋出病來。
結婚這些年,素英一直過著體面的幸福生活,她把自己的人生經營得有條不紊、不緊不慢,如今這種體面將被徹底打破。她看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說完,轉身走出了房門。
黃宗炎自覺無趣,第二天見了素英,亦不敢直視她。素英依舊面不改色,生活如常,在后院買菜做飯、拾掇院子、侍弄那些花花草草,閑時自己喝個咖啡,不再搭理他。她心想,你要納妾,難不成要我歡天喜地嗎?可是回到房里,羞憤難抑時,便會落下淚來,豆大的淚珠從眼窩里蹦了出來。
平日里,黃明發聽到茶客們在背后指指點點,縱然不清楚個中細節,也明白父親做的這件事不太光彩。見母親在房中暗自落淚,黃明發便去告知父親。
黃宗炎從沒見過素英如此傷心,心頭不禁一震。
想起當年對岳父和陳萬道許下的諾言,他咬了咬牙,第二日便辭退了廖愛蓮,卻一時難以割舍,在城南郊外尋了個偏僻角落安置了她,再給她一筆錢,讓她擺個攤養活自己。黃宗炎偶爾會偷偷去看她,和她溫存一番。如是兩三年,也不見廖愛蓮的肚子有動靜,便不了了之。后來廖愛蓮跟一個跑運輸的大陸男人好上了,竟然很快懷了孕,便跟著大陸男人回大陸去了。
那段時間,黃宗炎悵然若失到懷疑人生,經常對著院子里那棵白蘭花樹發呆,像丟了魂一樣。那天他在門口抽了一晚上的煙,嘆了口氣,心想:就這么著吧!等下去見了祖宗,就說是我黃宗炎無能吧。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的消息傳來,舉國上下歡騰。一身戎裝的陳萬道回家探親,隨身跟著好幾個士兵。黃宗炎偷偷問:哪級軍官?陳萬道狡黠一笑:正師,比軍長小一級。黃宗炎說:我要去也能當!陳萬道說:別去,命差點沒了。
兩人正聊著,門外有人來報。聽說部隊首長回老街探親,縣委書記連忙帶人過來看望。古鎮報紙上的消息登了兩天,陳萬道頭戴軍帽、肩佩勛章的照片,擺在報紙十分顯眼的位置。
老街上的人依稀記得其時盛況。東南茶店圍了好多人,有的門里門外交頭接耳,看看當年捅了惡霸的那小子,現在多威風啊!人家從小就有膽魄,怪不得能當上大官呢!
時間過得真快呀,你哥離開家才多少年,就當上師長了?有人艷羨地問。素英淡然一笑,二十多年了。
東南茶店的騷香面包依舊香味濃郁,好多人在店外排隊,等待新鮮面包出爐。老味道,老街坊,幾十年不變。這家老店,早上和下午總是人滿為患,把老街特有的人間煙火鋪陳成一道風景。
黃宗炎本以為兒子身體殘疾,可能這輩子婚姻無望。誰知吉人自有天相,他竟然娶了街上老秀才家的漂亮女兒。
兒媳婦嫁過來后,人懂事又孝順,還給黃家生了三男一女。這兒媳婦簡直是菩薩轉世,把天大的福氣帶到黃家。兒子為人老實,糕點手藝嫻熟老到,兒媳婦乖巧靈活,人緣又好,是塊經商的料。夫妻配合默契,簡直再好不過了,他終于放心地把茶店交給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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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