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瘋狂動物城2》劇照

作為暌違九年才推出的續作，《瘋狂動物城2》的市場熱度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盡管影片相較前作少了些許新鮮感與驚艷感，但足夠真誠的創作態度還是讓觀眾在這部老少咸宜的作品里收獲了久違的笑與愛。

“和而不同”是理解這部影片的一個關鍵詞。大到族群關系，小到情感關系，影片都在強調尊重差異，擁抱不同。有趣的是，從年初的《哪吒之魔童鬧海》，到暑期檔的《浪浪山小妖怪》，再到年末的《瘋狂動物城2》，動畫電影成為今年影市的主力。中外動畫片競相登場，又形成了另一種和而不同的風景。

氣候墻的辯證法

“瘋狂動物城”系列的英文片名“Zootopia”，直譯過來即“動物烏托邦”。兩部作品的出發點，都是揭露其樂融融的動物城隱藏的紊亂與不安，剖解烏托邦世界里的反烏托邦沖動。

2016年，《瘋狂動物城》上映時，正值“逆全球化”潮流洶涌之時。動物城中食肉動物與食草動物的矛盾，以及如影隨形的偏見，成為現實世界的鏡像。創作者消除社會偏見、呼吁種族融合、拒絕恐懼政治的理想主義訴求，為現實焦慮提供了一種慰藉。迪士尼動畫慣于講述遠離現實的神話傳說或童話故事，但《瘋狂動物城》卻用細致的社會學分析去構造現實寓言，開辟了社會向的新路徑。

《瘋狂動物城2》的劇情始于前作故事結束的一周之后，但影片對應的外部現實早已時移世易。近些年來，數字技術的狂飆、世界秩序的失序，加重了人類未來的不確定性。在此背景下，《瘋狂動物城2》將核心矛盾升級為哺乳動物與爬行動物的生存沖突，進一步追溯社會偏見背后的結構化成因。同時，影片在傳統議題的基礎上增加了階級面向，對猞猁家族官商勾結的裙帶資本主義進行了批判。

值得注意的是，前作中作為背景存在的“氣候墻”，在影片中成為敘事的樞紐。片中，動物城的繁榮建立在猞猁家族祖先竊取蛇類科學家的“氣候墻”專利并驅逐其族群的歷史上，影片由此揭露出社會制度與歷史書寫中的權力壟斷問題。有趣的是，“氣候墻”這一在蛇類祖先構想中可以包容差異生態的偉大發明，卻在猞猁家族手中成為驅逐異類的霸權工具。這是墻的辯證法：既是連接你我的紐帶，也是隔離彼此的邊界。“氣候墻”揭示出了烏托邦的本質：一種多樣性的統一，一種差異化的整體。由此，影片的主題也就從第一部的打破偏見、追求平等，轉向了接受差異、尋求和解。

冷親密時代的非浪漫關系

《瘋狂動物城2》在倡導族群和而不同的同時，也強調個體情感的和而不同。影片相較前作的另一大變化，是對親密關系的深入營構。前作中，朱迪和尼克完成了“天敵變戰友”的人物弧光。這對狐兔搭檔在后續的日常磨合中會發展出怎樣的情感關系？又面臨哪些情感考驗？這成為第二部影片的敘事核心。

迪士尼動畫電影熱衷于制造永恒而純粹的浪漫愛，愛的超越性足以跨過山海、種族與生死。《瘋狂動物城2》顯然并不想因循守舊。片中朱迪與尼克之間有曖昧、拉扯、誤解，也有冰釋前嫌、重修舊好。但二人始終處于一種松散而模糊的情感關系里，如同靈魂伴侶。這種具有承諾性的非浪漫關系更加強調陪伴、信任與依賴。

《瘋狂動物城2》的親密關系塑造，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當代人普遍的情感狀態。可以感同身受的是，數字時代的我們正面臨親密關系的危機。按照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的觀點，在資本化、網絡化的多重影響下，今天的情感已經變得越來越理性化，情感被評估、計算和通約化，越來越變成一種可供選擇和消費的商品，進而驅動人們步入情感疏離的“冷親密”時代。近年來，“情緒價值”一詞在我國文化場域與消費領域中頗為流行，也印證了這種“冷親密”的論斷。當然，“冷親密”并非數字時代的全部情感狀況。人類作為群居的個體具有天然的矛盾性：渴望親密，但又害怕被束縛。如同“搭子文化”“情境關系”等概念的流行所體現的那樣，今天的人們尤其呼喚一種既獨立又親密、既虛幻又真實的新型親密關系。

顯然，朱迪和尼克建立的正是這樣一種和而不同的新型親密關系。他們是充滿差異的個體，但又在一個案件/績效驅動下永不停歇的現代加速社會中形成了功能性互補。朱迪代表著永不退縮的理想主義，尼克則提供了一種來自街頭的變通意識與實用主義。他們經歷了摩擦與調適，最終構筑起一種包含了無限信任與理解的伙伴關系。片中那句“好的關系不是永遠一致，而是明知不同，仍愿并肩”的臺詞，正是對這種親密關系本質的生動闡釋。

走向文化的和而不同

對于近年來崛起的中國動畫電影而言，《瘋狂動物城2》的成功也提供了多重啟示。首先，是如何從票房依賴走向品牌驅動。隨著《瘋狂動物城2》的上映，早已落地的主題公園和各類衍生品也掀起熱潮，再一次驗證了好萊塢深厚的IP全產業鏈運營能力。相較而言，國產動畫目前的盈利模式仍然高度依賴票房，缺少持續運營和長期變現的產業鏈條。如何通過情感連接實現長期主義的IP培育，是國產動畫電影需要重視的問題。

其次，是如何從神話主導走向多元題材。近年來國漫的崛起，很大程度上依賴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所提供的豐厚資源。在《浪浪山小妖怪》《白蛇2：青蛇劫起》《新神榜：哪吒重生》等作品中，創作者們也屢屢借神話故事書寫當代情感與現實困境，體現出神話現實主義的姿態。國產動畫人在開掘傳統的同時，不妨將目光投向更為廣闊的現實和幻想領域，進一步激發中國故事的想象力。

最后，是如何從文化雜糅走向文化自覺。近年來，國產動畫電影一邊向外學習日漫、美漫等動畫體系的經驗，一邊向內傳承民族動畫美學傳統，呈現出非常鮮明的文化雜糅面目，像《新神榜：楊戩》的蒸汽朋克風格、《白蛇2：青蛇劫起》的廢土美學等。然而，雜糅是路徑，而非終點。如何通過技術與美學的融合構建起一種鮮明、從容、自信的文化氣質，仍需創作者不懈探索。畢竟，唯有確立真正的文化主體性，才能真正邁向各美其美、和而不同的理想圖景。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