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銷80萬冊后,編輯說做書是爬不完的山
您好,請問是劉楚昕老師(以下簡稱“楚昕”)嗎?我是漓江出版社編輯謝青蕓。
祝賀您的作品《泥潭》進入第二屆漓江文學獎終評環節。
……
楚昕與我,或許都沒有想過,2025年5月初的一個尋常午后,一通尋常電話,開啟了《泥潭》這本書不同尋常的命運,截止目前,《泥潭》已經發行近80萬冊。我認識他,要比讀者更早一點。過往幾個月,外界聲音如潮水涌來,回看連軸轉的日子,愈發覺得這是一段重新認識編輯工作的過程。
被看見的書稿
2024年10月下旬,第二屆漓江文學獎啟動,本屆與上屆的最大不同是征集未出版的稿件。虛構類作品的要求是13萬字,題材不限。彼時,我還在南京掛職學習,楚昕也還沒有寄出他的作品。2025年1月30日,截止日期很快到了,投稿郵箱塞得滿滿當當,共收到333部虛構類作品。春節后,社里啟動初評小組對稿件進行篩選。而楚昕的稿件分在了我的小組,最終,《泥潭》在海選里“突出重圍”。
不得不說,21世紀20年代呈現作品的平臺遠比20世紀80年代豐富得多,既有常規的報刊、圖書投稿,又有一眾網絡平臺,甚至還有許多征稿比賽。但作品被發現、被看見的概率似乎沒有提升,海量平臺伴隨而來的是海量信息。如何讓自己的作品被看見,也會成為寫作新人需要考慮的問題。楚昕和他的作品,在投稿第二屆漓江文學獎之前,已經在其他征文平臺進行過不少嘗試,“2021年時入圍了另一個獎項,感覺自己的寫作漸入佳境了”。一部作品擁有一個好的開頭,無論何時,都十分重要?!赌嗵丁?,在有時限的評選中,就是這樣被看見的——“如你所見,我死了?!痹趪烂C文學中,亡靈敘事并不少見,被馬爾克斯高度推崇的小說、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
是其中的佼佼者,小說人物的生死完全模糊,以倒敘回看生前往事。后來有不少作者使用了類似的敘述手法。楚昕玩笑式回應過開頭爭議:雖然沒看過這本書,但這是不是說明我的筆觸快夠到了大師的門檻。同時《泥潭》寫作角度較為特別,以清末的滿人作為小說主角,聚焦了一些不被關注的人。征稿比賽海選階段的篩選標準是,只要作品具備某幾個獨到之處,就能走到下一階段。對青年寫作者要多給些鼓勵和寬容,余華老師曾表示,文學最好的時代就是新人輩出的時代。最終這部作品進入評委視野,它被看見了。
是讀人還是讀作品
楚昕在圖書分享會時不止一次調侃:“我知道,你們來這里,可能有各種不同的原因,對書,甚至說是對我這個人,更感興趣?!钡诙美旖膶W獎頒獎典禮全網曝光度微信達6億+,微博相關話題總閱讀量達1.2億+,抖音話題曝光量達4億+,全國超百家媒體報道,總曝光量超2億+,而作者本人相關話題播放量達2.2億+。當時,《泥潭》尚未出版,還處在改稿階段,可以說讀者是通過短視頻先認識的作者,之后再去讀他的作品,這與以往先閱讀作品,再了解作者的順序完全顛倒。身為編輯,既希望自己的作者成名,卻又害怕他一夜成名。在當時巨大的輿論場域里,《泥潭》可謂備受矚目,然而眾口難調,尤其是一部讀起來略帶艱澀的嚴肅文學作品,似乎注定了它與生俱來會受到批評、獵奇、深究等審視。正因為各種復雜要素的疊加,才使得這本圖書的屬性超出了傳統范疇,閱讀功能變得非唯一。在這個時代,文學市場變化頗大,作者生活要與作品分開的說法已然有了局限,當作者與讀者在價值觀上產生認同鏈接時,讀者會因作家個人魅力而為其作品買單。尤其是文學書讀者,既挑剔又寬容,作者、作品在某一個錨點上與讀者產生了情緒共鳴,或許讀者就會購書支持。
但是,作品最終要回歸文本自身,以作品質量說話,作者和編輯皆以此為圭臬。在張謙老師(時任漓江出版社總編輯)的提議下,我們邀請了《收獲》副主編謝錦老師作為改稿指導。從正式改稿到下廠付印,只有22天。這與常規半年出版周期相比,可謂是火箭速度,時間被大幅度壓縮。其間,張謙老師帶著我,還有葉露棋、黃彥兩位編輯開了多次線上改稿會?;臼歉囊徊糠謨热蓍_一次會,從邏輯性、思想性、可讀性上對書稿進行精細打磨。比如在原稿的第一部分,作者采用了多種字體變化,來輔助人物視角切換,閱讀難度不小。為了照顧大眾的感受,最終定為只用兩種字體來進行變換。在書稿的第二部分,原本設計的是以一位編輯收到來信,來推動情節。但改稿會上,這個設計被推翻了。因為故事的寫作背景是1912年左右。我國白話文推廣是在1906年,短短6年,當時的語言風格不足以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半文半白仍然常用。而這封信件的語言非?,F代化,不符合現實邏輯……總之,作者對作品又進行了相當大的改動,與投稿時相比,《泥潭》有了一副全新的面貌。
一部嚴肅文學作品,摻雜了大量的后現代寫作技巧,多重視角敘事、意識流、無標點段落……這對專業評委來說,稀松平常,但是對不常閱讀嚴肅文學的讀者,就顯得有些艱深晦澀了。出版之后,我們收到形形色色的讀者來信。其中有幾位讀者認為自己買到了盜版書,因為書中第一部分的大量段落沒有標點。在編校過程中,我們討論過,是否要在這些段落加上標點,最后我們選擇維持原貌。一是作者在書中設置的思緒散發非常順滑,加了標點反而影響了流暢度。二是意識流早在高中語文教材中已出現過,不屬于新事物。嚴肅文學寫作技巧有其獨特的生態位,不能一味追求可讀性而丟卻原來的姿態?!赌嗵丁肥且徊酷槍I評委寫的作品,或許無法匹配大多數讀者的閱讀需求。但讀者有選擇挑戰閱讀難度的自由。那段日子,作者和編輯都憋著一股勁兒,不敢松懈,意外出圈之后,作品面對的群體更為龐大,收到的議論聲自然而然會更多,只能盡力改好書稿。至于讀人還是讀作品?只能交由大眾自行選擇了。
另一個維度看“編輯”
以前對待編輯工作,更重視在案頭與書稿“糾纏”,而忽視了文本外的其他聯系,在短視頻時代,被討論的不再只有文本。在《泥潭》數十場的線下分享會里,楚昕總會問在場的讀者:你們喜歡看什么類型的書?我也嘗試從百余位提問者的回答里,去梳理答案。讀書千人千面,同一本書,購買的理由各有不同。有人喜歡書的裝幀,有人被書中某個句子打動,有人被作者創作過程吸引。得到唯一答案自然是徒勞。若用吃飯作比喻,編輯是廚師,讀者是食客,廚師創新菜式,讀者有菜可嘗,合口味自然下次再來。編輯做書亦需要不斷地推陳出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長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閱讀口味,隨著社會的變遷,代際差異逐漸顯現。通過這些讀者,我看到當下的迷茫與困惑,或許更為關注現實,才能觸達更被讀者需要的圖書。
2025年,是我進入出版行業的第九個年頭,從一畢業到漓江出版社起,就希望著哪天能編一本暢銷書,這可能也是很多編輯的想法。然后,當真正觸到這個目標之后,才發現這只是越過了其中一座山丘,出版征途依舊漫漫。時不時都會聽到“出版是夕陽產業”的論調,尤其是文學市場,“不暢銷”似乎變成常態。身為編輯,文學書的讀者在哪里?問題常問,答案常新。往常在論證會上,新人作家、青年作家的作品往往需要耗費更多的精力,收集大量的資料、數據,來證明這部作品擁有不錯的銷售前景,選題才能艱難通過。作品需要經過時間與讀者的檢驗,才能顯出其獨特價值。但中國當代文學的青年寫作者,其作品被選擇的概率偏低,讀者更愿意讀經典、有知名度的作品,由此形成的循環圈越來越小。寫作之路曲折不易,在認識楚昕之后,我才更關注到,當下中國依然有一群為文學事業默默奉獻的寫作者,因為對生活有感而發,很愿意拿起筆經文字表達自我,雖然很多人至今還沒有將自己的作品發表。而這群隱藏的人,往往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忠實讀者。
9月底在楚昕的母校華中科技大學拍攝一檔讀書節目。我倆站在校門口的池塘前,回憶往事。
我說:“十年前我來過這里,那會兒找實習,來這里面試。”
楚昕回道:“那會兒我在學校里創作《泥潭》的初稿?!?/p>
“沒準兒我們打過照面?!?/p>
“有可能,甚至有可能現在朝你迎面而來的路人,就是未來的暢銷書作家。”
“那,祝愿中國文學越來越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