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冬》:冬的寒冷與溫存
穆旦的《冬》一詩,以凝練生動的語言,展現出了一幅內涵豐富的冬之圖景。冬日來臨時,萬物沉睡,天地皆白,琉璃世界中的人們歸家暫歇,圍爐夜話憶舊事。然而溫馨美妙的氛圍總是短暫的,待暖和后仍須走出門去。全詩巧妙地將“冬”這一意象作為核心,分述出了節令之冬、生命之冬、心靈之冬各自的象征特點,讓人們深切而具體地體會到寒冬的冰冷與溫存。
節令之冬:寒冷肅殺
《冬》全詩都在描寫冬日,可是,穆旦筆下的“冬”卻是超凡脫俗的。在詩中,詩人并沒有選擇大加鋪張地去敘述冬天是如何冷得刺骨,而是選擇了以色彩化的語言對細節的意象作出了描繪。此處“色彩”并非是指顏色意義上的觀感,而更多指的是視角色彩與情緒色彩。如詩歌首節所述的“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冰凍的小河”“雪花飄飛”等意象,其中“枯”“寂”等詞明顯是帶有情感色彩的形容,讀者閱讀到此處的一瞬間,眼前便能浮現出一卷無比肅殺蕭條的畫像,從而心生哀惘與嘆息之意。
北風吹襲門窗,才下午4點便又冷又昏黃,連太陽也是“淡淡的”“短命”的,這樣細膩而具有實感的描述,正是由于全詩都是由“我”——詩中抒情主人公的視角來進行觀測方得以凸顯的。第一人稱的視角常給讀者以親切之感,從而將自己帶入進去找尋與作者的共鳴。故可見得,視角的色彩以其隱秘性和韜晦性,在潛移默化中便領著讀到這首詩的人們走入到文本當中,與“我”一同親歷那昏冷的殘冬了。于是,節令的冬也就此完美展現出了其嚴寒肅殺的特點。
生命之冬:沉寂靜默
不同于節令之冬直逼感官的冷硬,生命之冬自身是有著“活化”的色彩的,它像一位沉默寡言的莊重老者,只消輕咳一聲就足以牽動世人的眼神。在詩中,穆旦寫道“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而這份跳動,乃是由冰層下流動的小河引出的聯想。在冬日,眾生仿佛陷入了一場酣眠,蟬鳴與蛙聲都消失了,花木的鮮綠色彩也無法看見,這是生靈們所不得不面對的冬,是靜默不語的。
人類所面臨的生命之冬則更要寂然,人生之冬往往是暮年的象征,如詩中“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仿佛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正是雙關的寫法,既是寫草木花鳥等生物,亦是在寫我們人類。人的年紀越大,對于時間流逝的感知也會愈加清晰,因而,在晚年滿鬢雪發之時,常常更容易觸景生情、觸物動心。就像詩中所寫的“獨自憑吊已埋葬的火熱一年”“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這正是一位年歲已高的人對于自己的生命的回望。此時,生命的冬是極致冷寂的,因為正如《莊子·知北游》中所言:“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過去的一切都是轉瞬即逝般,只能在回憶里沉默下去,縱然開口也是語焉不詳。
心靈之冬:冷熱交織
面對季節之寒冬、人生之寒冬,心臟的外殼或許會裹上一層冰冷的銀色霜花,然而,心中淌過的血液始終是溫熱的,也因此造就了心靈之冬冷熱交織的特點。在詩歌《冬》中,對于人心之冬的敘寫已然占據了大半的篇幅,可詩人有意將這份“冬”調和到節令之冬與生命之冬當中去,與之交匯融合,故使得全詩在內容與節奏上仍是井然有序的。詩的首節便有“我愿意感情的熱流溢于心間,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一句,此處儼然已具備了冷熱相交的狀態。詩的末兩節中,穆旦首先寫“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營造出一股肅殺氛圍,其后又提及夏天的禮品,諸如蜂蜜、果品、酒等所有美好的事物,因冬使心靈“枯瘦”,而這份美好能予以一點兒微小卻有力的慰問。
詩的末句寫圍爐取暖后的人們將要離去,“幾條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此處又是冷與熱的交鋒了。嚴羽《滄浪詩話》有言:“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全詩冷與熱的對抗拉扯,正形成了一種言不盡意的張力,如“明月照積雪”般,在一片雪白中投下虛影,引起讀者與文本對話,以達到韻味無窮、惹人遐想的效果,而詩中這份心靈之冬也由此傳到了讀者心中,品之似嘗到了一壺溫過的冷酒,酒液入喉、劃過心間,留下的是冷熱并存的奇特感受。
冬,是肅殺冷寂的,亦是冷熱交織的。縱觀全詩,穆旦以微妙的筆觸繪出了節令之冬、生命之冬與心靈之冬。其中的“冬”是冷冽的,然而詩人想要傳遞給讀者的那份恍若風雪夜歸人一般的溫存卻將會一直保留下去,那抹悵然若失之感亦會隨其蔓延心頭,伴人蹚過一場又一場無言的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