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艷》:一曲舊時代的挽歌
作為華語文學巨擘,白先勇以其細膩婉約又略帶挽歌情調的筆觸,創作出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作品。它們大多聚焦于臺島一隅,書寫往日名流們令人感喟的今日生活,從《游園驚夢》到《永遠的尹雪艷》,莫不如是。然而,這兩篇作品又同中有異——如果說前者重在通過意識流技法強化人物命運的今昔對比,那么后者則是將旁人命運的“巨變”與主角尹雪艷的“永恒”并置。相形之下,《永遠的尹雪艷》更顯出幾分難以撫慰的蒼涼。
小說中的尹雪艷無疑是一個身具異質性的“他者”:隨著時代社會的驟變,文中的配角們大多遭遇了巨大的身份起落,但尹雪艷的地位及其魅力卻始終巋然不動。在他人眼中,尹雪艷無論何時都優雅端莊,舉止得體,似乎外界的一切變化都與她無涉。
但事實上,尹雪艷及其“永恒性”是被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乃至于作者本人)塑造出來的。從敘述角度看,小說看似采用了全知視角,卻始終沒有觸及尹雪艷的心理世界,只是將其生活遭遇及旁人對她的評價如實呈現,而作家本人并不對此加以臧否。于是,尹雪艷的“永恒”與不變,就在閑雜人等“變化”的襯托下顯現出來。就像小說開頭所說,那些曾經為尹雪艷豪擲千金的“五陵年少”們,“有些頭上開了頂,有些兩鬢添了霜”,有的謫居降職,也有的驟然煊赫,但“不管人事怎么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當變化成為主流之后,不變的人就成了別人眼中的“他者”,尹雪艷這一“他者”在魅力無限的同時,也藏著某種神秘的危險。正因如此,有些男人視她為禍水紅顏,有些女人則對她暗中妒羨,但更多的人沉迷于這種神秘。就這樣,在他人的打量與評價中,一個“永遠的尹雪艷”便被塑造了起來。
尹雪艷的“他者”形象之所以迷人,或許還因為她的身上承載著一個城市(上海)的鏡像。對于這點,作者在小說中幾乎給出了明證:“好像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恒的象征,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在這個意義上,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又可以和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兩相比較,她們同為上海舊都市的鏡像,同樣是獻給過去的一曲挽歌,卻以近乎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如果說王琦瑤是偶爾從“變化”之內抽身而出,進而窺探“變化”本身,那么尹雪艷則是始終獨立于“變化”之外,以一種“我自巋然”的狀態靜默旁觀。可以說,恰恰是這種超然的旁觀深化了小說的悲劇性,也讓讀者得以從尹雪艷的“永恒性”中握住幾縷舊時代的殘影。
當然,尹雪艷的“永恒性”并非作者強行賦予,而是通過小說中的“重復”因素體現出來。與尹雪艷相好的人,最后大多難逃慘淡的命運——棉紗財閥王貴生、金融巨子洪處長、臺北新貴徐壯圖……他們先后與尹雪艷結交,也一一湮沒在時代的塵埃里。這些人與尹雪艷交往的故事構成了一個環形結構,而尹雪艷則居于這個結構的中心,成為整個圓環轉動的動力。
解構主義的代表人物希利斯·米勒提醒我們,重復不僅制造了文本內部的循環,還使意義始終處于延宕狀態。這一觀點強調了小說“重復”結構背后的變化。尹雪艷與幾個男人的故事,從結構上看具有一致性,卻也內蘊著各不相同的質素——有人是想借她追求刺激,挑戰“煞星”的讖言;有人是想借她裝點門楣,作為自我身份的體現;有人則是將對舊日上海的夢幻向往投射在她的身上,視之為往昔繁華的象征……
及至小說結尾,關于尹雪艷的故事還在繼續:“吳經理又帶了兩位新客人來。一位是南國紡織廠新上任的余經理;另一位是大華企業公司的周董事長。”從王貴生、徐壯圖到余經理、周董事長,人們帶著各不相同的欲望和目的前赴后繼地奔向尹雪艷,預示著這個永恒的圓環結構仍在繼續轉動。許子東認為,所有人都看到了中國的變化,唯有魯迅看到了中國的不變。從這個角度看,白先勇則是把握住了時代變遷下欲望的恒定不變,并將各色人等的欲望投影到主人公尹雪艷的身上,使這個神秘又優雅的女人成了旁人欲望的客觀對應物,同時也闡釋了欲望的難以實現。因此,“永遠的尹雪艷”事實上也可理解為“永遠的欲望”,以及這種永恒欲望的幻滅。
李歐梵在其著作《上海摩登》中,以不無感傷的筆調追憶了那個已然逝去的老上海,對于此種情緒,白先勇、王安憶等人或許亦會心有戚戚焉。然而,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已經在公寓中孤獨地死去,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是否依然美麗如初,永恒不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