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南國之春》自序

《南國之春》,李修文 著,湖南文藝出版社2025年10月
一
先說一說寧浩導演。十多年里,我們總是在一起拍電影和東游西蕩。我知道,不管在哪里,但凡遇到他有所觸動的場景,他便下意識駐足,將幾根手指比畫成一個取景框,對準,再對準,長時間地流連不去。手指比畫而成的取景框離一部真正完成的電影當然還有遙遠的距離,但我知道,從一開始,這個人的作品就是從最凡俗、最司空見慣的地方長出來的,其后,他將抵押上一切,等待著一部電影的漸漸顯影。我得承認,這些年里,寧浩也像是我的取景框——許多我想寫下的小說,我都講給他聽過,《南國之春》也不例外,不是作為劇本故事去講,而是作為小說去講,不停地跟他講述和討論,是我好多年里面對寫作唯一能做到的事,現在,這些被我講述過的故事正在一一得到顯影,已經足以令我感到慶幸。
再說一說《三言二拍》。在漫長的寫不出來小說的那些年里,我經常去閱讀它,那里沒有什么驚天動地之事,多半是些勾欄酒肆之言,卻常有一些場景,迸發出讓我難以忘記的光芒:一直覬覦著花魁的賣油郎,前一分鐘還在假扮富二代,后一分鐘,當他見到了花魁本尊,卻沒有吵醒醉酒的她,而是默默掃除了對方的嘔吐物,這是出于可能的愛,還是出于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之心?還有那個出海的書生文若虛,當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來到他的身邊,這奇跡的構成,到底是因為他被天意選中,還是因為他在對命運的不斷順從中反而獲得了天意的獎賞?《三言二拍》成書的年代,其實是一個戰亂頻仍的年代,而它的作者,卻使那些最微小之事不斷得以顯形,漸漸自成天道:正是這些走卒販夫的發心動念,使他們所在的時代獲得了生機,這生機,也讓置身在那個時代中的人們更有熱情地經受了自己的生活。
最后,再說一說《南國之春》。首先,它不過是一場招魂:手抄本小說,氣功大師的帶功報告會,一個得了漸凍癥的刀馬旦,三十年前都曾出現在我所生活的那座小城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當年的小城早已音容難辨,而今之我,再回小城時,常常路遇那些已經消失了很久的人,他們像是從一張底片里現身,拽著我,再說起諸多前塵往事和那些死去的人,聽著聽著,我便動容了——也許,我應該寫下這樣一些小說:它們不過是些飛短流長,但是野草般瘋長的青春自在其中,閃電般稍縱即逝的生命力自在其中;果能如此,那些死去的人、未亡人,還有他們的遠走高飛和畫地為牢,也許,都會再度顯影,走到今日的光天化日之下來? 所以,一如既往地,于我而言,《南國之春》不過是一座埋葬著微小之事的衣冠冢,卻也在提醒著我:讓微小之事得到祭奠,說不定就是天大的事。
二
許多年前,我租住在北京某小區做編劇的時候,有過一位同屋,他比我小十多歲,正在給一個著名編劇做槍手。必須承認,這個小伙子創造力驚人,并且時刻準備著從雇主的背后現身,單打獨斗,成為另外一位著名編劇。我們租住的房子樓下,生長著一片據說較為名貴的牡丹,所以每到牡丹花開的時候,終日都有人來到我們樓下圍觀牡丹,且一再將熬了通宵的那個小伙子給吵醒 。時間長了之后,那小伙子憤怒了,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給那片牡丹潑下去一大盆水,慢慢地,那些牡丹也就死了。
直到我離開北京,那小伙子也沒能夠成為一個單打獨斗的編劇,原因是當他的雇主察覺到他的離開之意,為了不影響手中正在進行的項目,就給他漲了稿酬,還給他介紹女朋友,又或者帶著他去認識各種行業大佬。在這個項目進行的過程中,他忽而要離開,忽而又不離開,直到最后,項目一結束,他便被他的雇主掃地出門了。在我和他臨別之際,他先是告訴我,即使對自己是否還有能力成為一個幫別人干活的槍手,他也感到嚴重的自我懷疑。而后,他又告訴我,其實, 他就像我們樓下的那片牡丹,已經被淹死了,而淹死他的那盆水,看起來是稿酬、女朋友們和行業大佬們,實際上,卻是他自己的欲望。
又過了幾年,我在祁連山一帶的劇組里拍戲。有一天,在距我們住地稍遠一些的戈壁灘上,我遇見了另外一個年輕人。自從來到此地,他就再也沒離開過,一連好幾天都在帳篷里過夜。無所事事的時候,他便將碩大的行囊放在一邊,反反復復地在戈壁灘上折返跑。我忍不住好奇,問他來此所為何事。他便告訴我,他其實是在這里等他的老板。而他的老板,一位著名的資本大佬,正在此地參加三天兩夜的戈壁灘徒步穿越挑戰賽。他和沿途上更多年輕的同事,正是老板提前給自己布置好的補給點。倏忽之間,我便想起了當年那個年輕的編劇,盡管音訊全無, 我卻莫名地相信,作為一株牡丹,他并未徹底被淹死,也許,他也像我眼前的年輕人一樣,仍在某一片戈壁灘上蟄伏或折返跑,并以此讓自己長成一株嶄新的牡丹。其中真義,就像布扎蒂的《韃靼人沙漠》里的那個主人公, 終其一生,他都在漫長的等待和自我懷疑中度過,但是他跟真正的戰士一樣,活著抑或死去,都沒離開過自己的戰場。于是,我寫下了《到祁連山去》,小說里活著的“我”也好,死去的“王朗”也罷,都曾經是又或者正在成為嶄新的牡丹。
三
在我混跡于各種劇組的十多年中,有許多時候,我都覺得我從世上消失了——一年四季里,我坐在火車上來來去去,進行著一趟趟徒勞的旅程,在這些旅程中,我看見過諸多江河里涌起的波浪,也看見過無數片田野的蔥蘢與枯寂,但是,它們并未成為我存活于世的證據:我經過了它們,很快便兩兩相忘,并沒有什么關口和要害將我拽住,再讓我置身其中,說到底,我不過是奔走在一個被抽空了的世界里,而對于那個真正的世界來說,我其實是個缺席者。越往后,我越發現,像我這樣的缺席者其實源源不斷:一個困守在某座小廟里的僧人曾經告訴我,多年修行下來,他從未得法,時刻都想還俗,但是,他也無時不刻不在懷疑著自己,廟門之外的幾乎一切,他只怕都已招架不住;我還遇見過一個戈壁灘里的修路工,幾乎每一天,他都在咒罵著戈壁灘上的駱駝刺、龍卷風和飛沙走石,且一再告訴所有人,很快他就將離開,然而,在公路修好之前,哪怕再多人離開,他也從來沒有一天踏足過戈壁灘之外的那個世界。
事實的情形是,遲早有一天,僧人也好,修路工也罷,都要重新“到世界上去”,就像《七月半》里的那個主人公,無論多么恐懼,他都將穿過臺風和暴雨,走向可能的報復與解脫。然而,世界還沒對他動手,那些并未發生的險境卻早早地將他魘住了;多年以后,他又一次走在了“到世界上去”的路上,只是,他決然不會想到,他在自己的密室逃脫樂園里親手做成的怪物們,又將嚇破他的膽子,讓他寸步難行,一如里爾克在《杜伊諾哀歌》里所寫的:“所謂美,無非是我們恰巧可以承受的恐怖的開始。”世事往往如此:多少躡手躡腳和虛張聲勢,不過是讓自己再一次成為缺席者的證據。可是且慢,世事僅僅如此嗎?那些震顫和驚恐,那些順受和忍耐,那些欲言又止和自說自話,難道不是我們曾經和世界周旋廝磨的證據嗎?
契訶夫有云:一個人必須接受一切而放棄總結。但是,在寫作《七月半》的過程中,我卻常常忘記他的教誨,甚至陷入了某種悲愴之中,不過是因為,越往下寫,我就越是知道:那些游魂般的缺席者,從未打我的身邊離開過,他們一直在出發,卻從未抵達過任何一個目的地;他們一邊試圖闖進世界,一邊又用深思熟慮麻痹著自己。只要我還在寫作中感受到自己的無能,我就應當記住:那個被未發生之物魘住了的人,那個被自己親手做的怪物嚇破了膽子的人,不是別人,其實是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