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圃的舊夢
此時,今天,此月,今年,十年,百年,千年,萬年……歷史的畫面固然需要在時光長河里有序展開才能生成人類的歷史意識,但每一個對時光有真正覺知的人都難免會有這樣的感觸:被別人視為驚世駭俗的大事自己其實覺得不過如此,而被別人棄如敝履的時光碎片對自己來說卻是珍若拱璧的存在,即使只是電光火石,驚鴻一瞥,卻足以讓自己以一生一世來銘心刻骨,魂牽夢縈。
《秋霞圃》中有往事與現實的交織:不僅有男女主人公跨越半個世紀的情緣,有龔氏與汪氏兩個多世紀的舊夢,有秋霞圃五個多世紀的傳奇,還有古典名園千百年源遠流長的文化傳承。不僅“往事值得期待”,而且還能在打開時光褶皺后“照亮當下,溫暖人心”。甚至,當小說用“起風了,樹葉瑟瑟,潭水不驚”結束主線敘事時,作者雖然停了下來,讀者卻飛了出去,從而使作品的敘事得以豐盈而靈動地敞開。
《秋霞圃》中有此地與別處的糾纏:當年的城區一中是龔氏園舊址,如今的秋霞圃是被修復的古典名園,二者之間穿插著圍繞于龔氏園的人情冷暖、興衰際遇及其后來被命名為秋霞圃的傳奇與佳話,男女主人公又在距秋霞圃數公里之外、作為名園后起之秀的豐德園重逢、重溫與重續。
《秋霞圃》中又有多重的時空交錯。僅以兩位主角在秋霞圃的“第一次握手”為例,秋霞圃此時已變成對外開放的古典名園,但對從異國歸來的女主角來說,它不是游人眼中的碧梧軒、屏山堂、嘉定名石米汁囊、金氏園,而是自己中學時無比熟悉的音樂教室、教師辦公地、假山石、學校操場。作者在此還有一個神來之筆:女主角在中學時代常常給一只黑貓喂食,如今重返昔日的校園,竟然沒有忘記帶上一盒貓糧放在黑貓當年常趴在上面的一塊石頭上。這段細節非常精彩,一下子溝通了過去與現在,人性穿過漫長的歲月彰顯出動人的力量,讓人深切感受到,歲月無敵,卻敵不過人間溫情。女主角在半個世紀后與自己的初戀相會卻又難以忘懷進入自己生命的一只黑貓,似乎匪夷所思,卻又合情入理。她哪里是在祭奠一只黑貓,她分明是在完成一個“往事值得期待”的儀式。之后,作者又讓二人有一番對話。男主角說:“要等它嗎?”這是因為他看到女主已沉浸在往事的幻夢中,想要用調侃打破這幻夢。女主說:“它記得的話,會來的。”哪里又是“它”記得,分明是女主記得。經過這番對話,現實反而如夢似幻,往事又似乎比現實更真實,那只黑貓也因此有了象征意味,栩栩如生,卻又隱于時空。作者還特意采用了異地敘事的方式:在豐德園中講述秋霞圃的故事。這又是一種象征:豐德園對于秋霞圃來說是異地,異國他鄉相對于家鄉故園來說是異地,但如果不能“此心安處是吾鄉”,當物是人非之時,時光荏苒之際,即使身在家鄉故園,也難免會“生活在別處”,難免會“反認故鄉是他鄉”。
曹禺先生曾說,自己話劇創作的一個特點是:主角往往是不上場的。他說,人們常常會把繁漪當作《雷雨》的主人公,那不過是因為繁漪是最具有“雷雨”性格的人罷了,《雷雨》的主人公其實就是“雷雨”。以此類推,《日出》的主人公是被呼喚但一直沒出現的象征著光明的太陽;《原野》的主人公是象征著原始荒蠻、神秘與野性的原野。在我看來,《秋霞圃》也有一個沒上場的主人公秋霞圃。它不僅僅是小說中人物活動的背景,更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時光剪影,作者不僅僅是在寫人性、人心、人情,更是在精心、細心、耐心地雕刻時光,在娓娓動聽地講述一個“光陰的故事”。
作者明言,《秋霞圃》的寫作方法是“用文字縫合時光裂縫”。整部小說的結構看似松散,實則別具匠心。不僅小說正文打破了線性敘事,甚至連作為副文本的“引子”“尾聲”“相關鏈接”“代后記”都有效地參與到小說敘事當中,在時光褶皺里呈現出精彩瞬間。在別人看來也許不過就是一次路過、一只發卡、棉田里的一瞥、相逢后的一笑,但因為作者用自己的心把這些瞬間捂熱了,讀者透過字里行間也感受到了作者所傳遞的生命的溫度、人間的溫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