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OK地磚嗎?——我為什么寫《北京人在德國》
小鎮(zhèn)的清晨灑滿陽光,陽光里有股麥子的味道。老漢泊好車,拎一袋土豆戳在外面,望望天。
麥子熟了。收過夏麥,地里會冒出一種看似豆角又不是豆角的作物。我把去年拍的照片打開,問是什么?
老漢奇怪地看我,說,您問這個干嘛?
因為我活在這里。
陽光把羅馬廣場上的地磚烤得很熱,我看見有人光著腳在上面走。侍者擺好刀叉,說烤牛排才是他家的特色。我問他,您知道OK地磚嗎?侍者一怔,藍色的眸子掠過驚詫狐疑與茫然。他朝廣場的深處望去。圣尼古拉教堂門前剛好有個旅行團,導游在那邊講解。
導游舉著小旗,一張嘴把羅馬廣場的前世今生說個明白。我問她,您知道這廣場上的OK地磚在哪兒嗎?她干脆說不知道,又說您問這個干嘛?
因為我活在這里。
她一指北邊的博物館,說那里面有專家。
博物館里坐著兩個年輕姑娘,一個在玩手機,另一個聽音樂。我聽出是一首德國名曲中的歌詞:Wir leben und Wir sterben hier(我們活在這里,我們還將在這里死去)。
你們知道OK地磚嗎?一個姑娘說不知道,另一個說管事兒的馬上回來。
管事兒的是一位老婦人,她說這里是博物館,不是問訊處。她每說一句,都用力甩一下灰白的頭發(fā),像是要從里面甩出一個個嘆號。
我說,我們都活在這里!
她冷眼看我。那又能怎樣?
那個下午,我一遍遍走在羅馬廣場的地磚上,我的目光也一遍遍撫摸它們。我想起有位老華僑說過,來德國那年,船漂在海上,像一塊磚。我發(fā)現(xiàn)許多地磚騰空而起,漂在明亮的晚霞里,像一條條船。我蹣跚著張開手,想抓住它們,卻總抓不到。
一個紅臉漢子扶住我,說您去廣場南邊,市政廳旁邊那門臉兒里碰碰運氣。
一個操南歐口音的女人接待了我。她說OK地磚原本有四塊,后來只剩下了兩塊。一塊在圣尼古拉教堂門前。她打開手機找出照片,我認出那地磚就在女導游剛才站的位置。
沒有人問OK地磚了。女人嘆道。
因為我在這里活了28年。我想知道這地上長過的莊稼,有過的歷史。
女人說,是漂泊!
我28歲那年出國,在德國漂泊了30多年。漂到第28個年頭,我忽然有種莫名的惶恐,感覺此后的每一年都走在遠離故鄉(xiāng)的路上。我開始寫小說,虛構(gòu)的故事里有真人物、真細節(jié)頂著。比如害羞的老乞丐,他說:“零下二十度凍不死我,我一定要活到六十歲!”現(xiàn)在不行了,要活到67歲了,男女都一樣。比如西米太太,她臨終時伸出三根蠟燭般透明的手指,說:“不要在后園里挖土……盟軍的啞彈。”
有兩件事,在德國沒有停止過。一是不停地反思戰(zhàn)爭;再就是不停地從地下挖出啞彈,大的小的。它們沉在下面,讓上面的一切成了鋪墊。哪天挖出個超級大的,就有人琢磨,萬一沒拆好炸了,從這兒到那兒都沒有了。
這兩件事之間是有聯(lián)系的。兩次戰(zhàn)敗和一次戰(zhàn)敗真不一樣。
注:OK地磚與普通地磚無異,上面刻著OK兩個字母。OK是Ochsenküche(公牛廚房)的縮寫。16至18世紀,每逢德國皇帝在法蘭克福加冕,都在羅馬廣場舉行慶典。公牛在公牛廚房里被烤成肉串,分給法蘭克福市民。四塊OK地磚圍起的,就是當年公牛廚房的所在。
(作者系歐華筆會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