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5年第5期|解永敏:黑孩的“親筆信”
1
九十六歲的黑孩自己都忘記了,他是寫過兩封遺書的。也許年齡大了,有些記不清了。但是,八十年后的這個夏天,黑孩在膠東抗戰紀念館里看到了自己的兩封“親筆信”,孫子也同樣看到了黑孩寫的兩封“親筆信”。
“這不是信,這怎么是信呢?”孫子說。
“俺的‘親筆信’?!焙诤⒄f。
“你的?”孫子問。
“是啊。”黑孩說。
“不是遺書?”孫子又問。
“是信,為啥叫遺書呢?”黑孩說。
“真的?”孫子再問。
“你看這筆跡,能錯嗎?”黑孩說。
黑孩望著自己的兩封“親筆信”,臉上開始笑得很燦爛。不一會兒,燦爛被兩行清淚所代替,嘴唇也在不住地嚅動著。終于,黑孩嚅動著嘴唇說:“俺還活著呢,他們都走了,如今走到哪里了呢?馬石山那一戰,慘烈呢,日本鬼子那個孬呢……”
黑孩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
后來,孫子還是問他:“真的不是遺書?”
黑孩搖了搖頭,不承認,非說是“親筆信”。
其實,“親筆信”就是遺書,黑孩只是不想聽到“遺”這個字罷了。
到膠東抗戰紀念館參觀,是上級早就安排好的。黑孩本來是不想去的,他怕去了抗戰紀念館會想起那些過往的事。
“爺爺要去,你去了俺臉上有光?!睂O子說。
“為啥?”黑孩問。
“你是抗戰的大功臣呢?!睂O子說。
唉!唉……
黑孩這幾年總是嘆氣,一嘆氣就很多聲。孫子以為他病了,問,哪里不舒服?他說,哪里都舒服,就是心里的感覺出了問題。孫子又問,感覺出了啥問題?黑孩說,不知道呢,反正就是出了問題,自己也說不清是啥問題。
黑孩心里明白,都是對曾經打過的幾場仗的思念造成的。為啥思念打仗呢?黑孩也說不清,自從過了八十歲,思念最多的就是打仗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想得厲害。有一次,黑孩在夏日的陽光下脫光了上衣,把整個胸部和后背裸露了出來,將一道道的疤痕亮給孫子看。黑孩說,數一數,幾道?孫子望著爺爺的后背,數了數,說,三道,你都記得?黑孩嘆一口氣,怎能不記得呢?每一道疤痕都清清楚楚嘛。
每一道疤痕都清清楚楚,每一場戰斗都刻骨銘心,黑孩怎么可能忘記呢?
黑孩沒有想到,因為后背上的幾道疤痕,上級再一次把他請進了抗戰紀念館。
領導握著黑孩的手說:“您是抗戰的老英雄!這兩封遺書,請您老人家重新認證一下,要是沒啥問題的話,我們把它們拍成照片,收進最新編輯的《紀念抗戰勝利八十周年館藏文物》中。”
“是俺的‘親筆信’,咋是‘遺書’呢?”黑孩否認那是“遺書”,只說那是“親筆信”,人都沒死呢,咋能叫遺書?
“對,兩封‘親筆信’?!鳖I導笑著說,“這字寫得好呢,您老人家當時多大年齡?”
“十六歲,還是一個不懂事的毛頭小伙子?!焙诤⒄f。
“還能想起寫每一封信時的情景嗎?”領導說,“如果能想起來,給我們講一講?”
“講一講,講一講……”黑孩嘴唇嚅動著。
突然,黑孩咬住了嘴唇,嘴唇瞬間滲出了血,血紅得濃烈,順著嘴唇向四周擴散,繼而又凝聚在嘴角,在抗戰紀念館展廳暗淡的燈光下,像剛剛涂抹上的口紅。
“爺爺……”孫子拉住了黑孩的手。
“老人家,休息會兒吧。”領導說。
“這一,這一……”黑孩語無倫次了,孫子和領導攙扶著他,“對,是兩封,那一年打了四場仗,寫了兩封‘親筆信’。是信,不是‘遺書’,小鄭英姐姐要是看到,她會高興,還是不高興……”
孫子對膠東抗戰紀念館的領導說,爺爺最怕聽到“遺”字,總是把“遺書”稱為“親筆信”。還說人還活著,咋就會有遺書呢?雖然已經過去了八十年,老人家依然對死亡心生恐懼。所以,黑孩怕這個“遺”字,很怕呢。
看到第二封“親筆信”時,黑孩突然想起了“姐姐”,八十五歲的“小胡英姐姐”走之后,黑孩的精神狀態開始向著崩潰的邊緣邁進了。孫子不理解,曾經無數次地勸說爺爺,人死如燈滅,奶奶去世后已經有了她的歸宿,咱活著的人還是要好好活著。
“不然,又有啥辦法呢?”孫子說。
“放狗屁!”爺爺把眼睛一瞪,罵道。
2
黑孩再一次審視著第一封“親筆信”時,嘴角上依然掛著血跡,孫子拿來濕巾,他擺了擺手,拒絕擦拭。
黑孩望著第一封“親筆信”,上面的字跡泛著經年的黃色,但每一句話都像一顆子彈,在黑孩耳邊“嗖嗖”地飛過,用他的話說,差點兒把耳朵打掉半邊呢。
其實,黑孩的耳朵已經只剩半邊了。
黑孩說,耳朵不是寫那封“親筆信”時挨的子彈,而是后來。
黑孩還說,自己有過很多的“后來”,很多的“后來”不僅被子彈擦掉了半邊耳朵,還差點兒把小命給丟掉呢。
“子彈這樣,嚓——嗖——”
黑孩很喜歡用擬聲詞,每一次講起他的過往,講起抗戰時與日寇打仗,他嘴里都會冒出“咣咣”“嚓”或“嗖嗖”這樣的詞,他能把子彈的飛奔和炮彈的爆炸聲很形象地講給大家。因此,有人就說,黑孩是個“老抗日”,黑孩這個“老抗日”,還會說書呢。
“說書?俺不會,那可是學問呢?!焙诤⒄f。
不錯,黑孩的家鄉,昆崳山里的一個個村莊,早先就有過“說書”這個行當。
說書人口溜,隨便一個事,進到他們嘴里就成了吸引人的故事。
黑孩講述當年自己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時就口溜,所以大家說他是個說書人。他搖搖頭,擺擺手說:“俺不會說書,俺咋會說書?說書是學問呢!”
的確,說書是一門學問。
媽、哥嫂、姐:
知不道能不能受(收)到俺這個(封)信,收到了,俺說這個(封)信是俺寫的,不是別人帶(代)寫的,嚇不著你們吧?離開家快四年了,開始俺不認字,到部隊上,就是膠東軍區八路軍五支隊十三團三連二排一班,指導員上過私書(塾),認識字,還會寫文張(章),他教全連戰士認字,教大家寫信,俺認一千多個字了,敢給你們寫信了。
要去打鬼子了,這是今年第一場仗,去年打過倆(兩場)仗,把鬼子打死了好多,俺連里也死了十幾個人,有個叫小魚子的,和俺挺好,死了,是咱那里小魚莊的,他死了俺很傷心呢。
當兵四年,攢下12塊錢,留下吧,5塊給哥嫂,給侄子和侄女買吃的,3塊留給姐買衣服,省(剩)下的給媽。
受(收)到這個(封)信,可能俺沒了,哥和姐孝敬媽吧,爹死的(得)早,媽拉大了咱們不容易。俺也可能有,就是打仗沒被打死。不寫了。
(對了,12塊錢寄不了,放一只破皮鞋里,油布包著,在乳山河老橋下右上角的一個小洞里,離咱那里有四十里吧,哥去取一下)。
黑孩 給你們磕頭
1945年2月8號(日)
望著這封“親筆信”,黑孩想起了一個場面。盡管已經過去了八十年,那個場面依然在他腦子里伸胳膊蹬腿的,弄得他心生不安。面對腦子里的那個場面,他只能嘆息,也只能搖頭,又有什么別的辦法呢?
“慘烈得很呢!”黑孩說。
“那會兒俺疼啊,咬著牙不出聲,就那樣在死人堆里躺著……”黑孩說。
黑孩想伸出手拿起那封“親筆信”看一看,再看一看,但他沒拿到,因為“親筆信”放在了一個透明的玻璃柜子里,只能看,不能動。
“老領導,你的‘親筆信’已經不是信了?!笨箲鸺o念館的領導說。
“是啥?明明是俺寫的‘親筆信’嘛?!焙诤⒄f。
“現在是抗戰文物了,放進抗戰紀念館里,就不能再叫信了。”領導說。
“哦,成文物了?”黑孩說。
“對,文物?!笨箲鸺o念館的領導說。
望著自己親手寫出來的“文物”,黑孩的思緒飛回到了八十年前。
“慘烈呢……”黑孩嘴唇依然嚅動著,雙手哆嗦著。
那里是乳山河的一道堤壩,堤壩不怎么高,坡度卻很大,上面長滿各種各樣的雜樹,雜樹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望上去像一片林子地。林子地邊上,乳山河水潺潺地往東流著,不時有魚兒跳出水面,“嘩”的一聲響過,河水依然潺潺而去。坡度很大的乳山河堤壩的一個斜面上,搖曳著枯葉的林子被炮火摧毀了,一派蕭瑟的暗黃伴著枯葉灰燼,伴著絲絲縷縷的青煙向天空中升騰。也就一會兒的工夫,青煙散盡,激戰后的這片區域,出現了短暫的寧靜。仔細觀望,周圍殘存的樹干、樹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亂地站著、倒著,樹林子里的暗堡、工事變成了一堆堆廢墟,廢墟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鬼子的尸體,里面也摻雜著八路軍戰士的尸體。太陽旗依然在飄著,占領了陣地的日本兵像螞蟻一般四處蠕動著。初春的夕陽在遙遠的天邊掛著,給四周罩上了一層斑駁的金黃。
日軍鳩井少佐發出狼一般的吼叫,他望著一具具日本兵的尸體,望著尸體旁邊被血染成紫醬色的土地,舉起手中的指揮刀,沖著一具八路軍戰士的尸體砍了下去?!斑青辍币宦?,又是“咔嚓”一聲,鳩井禽獸一般地瞪著眼睛,一次次舉起指揮刀砍了下去。一次,兩次,三次……他像是發了瘋一般,不停地砍著。
黑孩躺在離那個八路軍戰士的尸體不遠的地方。
“狗日的小日本,沒爹沒娘的呢……”
黑孩默默地數著,默默地罵著,他想罵出聲,他想大聲罵。然而,他不敢,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罵,默默地數。
黑孩的左邊和右邊,各躺著一具鬼子兵的尸體。黑孩的上半身,則被一具鬼子兵的尸體覆蓋著。黑孩被壓得有些喘不上氣來了,不過他也不敢大喘氣,這會兒日軍鳩井少佐正指揮著手下給犧牲的八路軍戰士補槍。
“啪,啪,啪啪”……
黑孩聽到很多聲槍響,耳朵都被震聾了,每“啪”一聲,他就打一個哆嗦,好在日本鬼子沒看到他打哆嗦,要是看到的話,其中的一聲“啪”必然就是他的了。
戰斗異常激烈,三月的乳山河畔陽光明媚,遠處大片大片的田野和山巒,已經被濃綠的莊稼和草木覆蓋嚴實,阡陌小路上時常能看到農人們手牽馱著柳條筐子的毛驢給田地里送糞。離谷雨還有一些日子,農人們已經忙碌起來了。戰爭把生活弄得不成樣子,農民們卻依然盡職盡責地侍弄土地,從土地里討生活。這種時候,本應該有幾聲山野小調,或勞動號子傳過來,或者幾聲驢叫或牛叫傳過來。然而,什么也沒有,四周一派寧靜。
怎么能夠寧靜呢?黑孩想起來就說,不會寧靜的,日本鬼子還在這里橫行霸道,戰爭還沒有結束呢。
1945年春天的一場仗,打得難分難解,從正午到傍晚,槍炮聲沒有停止過。人一片一片地倒下,血把乳山河壩都染紫了,樹木也被炸得到處亂飛……
“這是一場不大不小的伏擊戰,這場伏擊戰不算打得太好!”
這話是黑孩的連長說的。
這話沒錯,八路軍五支隊十三團三連連長王大拿當時就是這么說的。東西沒弄到多少,卻丟了十幾個弟兄!
王大拿氣急敗壞地罵了好幾天,還把盒子炮舉過頭頂,沖著天空放了一梭子。
“你這樣放槍是違反紀律的!”指導員嚴肅地制止王大拿。
連里丟了十幾名戰士和兩名干部,王大拿急啊,王大拿心疼??!
十幾名戰士各排都有,兩名干部是副連長和一排長。都是連隊里的骨干,都參加過無數次戰斗,副連長和一排長還是老紅軍,走過兩萬五千里長征呢,沒想到在這場伏擊戰中丟了性命,他能不急嗎?能不心疼嗎?
“聶團長一定會罵的,他會罵得咱狗血噴頭?!?/p>
王大拿最怕聶團長,他說聶團長厲害著呢,在他手下當兵,就得當個好兵,把仗打成這樣,團長能不罵嗎?
“罵吧,罵死咱才好呢,誰叫咱把仗打成這個樣子呢?”
王大拿急的時候突然想起一句話:大江大河都過來了,卻在小河小溝里翻了船。這樣一場不大不小的伏擊戰,在王大拿看來就是一條“小河小溝”,小河小溝里怎么能翻船呢?
王大拿不服氣,咬著牙要報仇。
這事黑孩是后來聽說的,當時他受了傷,不在現場。
他當時正躺在死人堆里裝死,四周是一堆一堆的死人,有鬼子兵,有八路軍戰士,站在死人面前的是日軍鳩井少佐和一群喪心病狂的鬼子兵。
日軍鳩井少佐喪心病狂地揮舞閃著寒光的指揮刀,吼叫著讓鬼子兵給每一個已經死去的八路軍戰士補槍。黑孩聽到一聲聲的“啪”,渾身不僅打著哆嗦,心也被揪得生疼。多虧他左邊和右邊各躺著一具鬼子兵的尸體,上半身還被一具鬼子兵的尸體覆蓋著,使黑孩逃過了一劫,沒有被補槍,只被補了一刺刀。一名日本兵將九九式步槍上的刺刀“噗”地插到了黑孩身上,然后,又將刺刀往左往右擰了兩下,黑孩緊咬著牙關,忍著劇痛,依然如旁邊的日軍尸體一般一動不動。刺刀插下去的時候,那個鬼子兵似乎失去了控制,雙手打起了哆嗦,刺刀偏離了所瞄準的位置,插進了黑孩的右胳肢窩與右胸緊貼之處,奔騰起的一股鮮血噴到臉上,他抬手擦了擦臉,又彎下腰“噗噗”地吐了幾口,像是有些害怕了。
望著那個鬼子兵狼狽的樣子,鳩井少佐仰頭大笑,笑出了一種狂野,笑出了一種獸性。
也是該著的事,鳩井的笑聲剛住,一陣機關槍就打了過來,緊接著是無數顆飛奔而來的手榴彈。鳩井少佐和幾名鬼子兵倒下了,忍著劇痛的黑孩站起來了。他咬著牙,來了一個右滾翻,又用左手拾起旁邊地上的手槍,沖著幾名鬼子兵打了過去。
多年之后,黑孩對孫子說,那場伏擊戰是為了搶奪鬼子從乳山運往威海的五馬車糧食。沒想到,翻越乳山河大堤的時候,日軍鳩井少佐派出六名鬼子兵搜索前進,發現了隱藏在樹林里的八路軍,伏擊戰不得不提前打響,沒能實現突然襲擊的計劃。
“多虧連長和指導員殺了個回馬槍,不然俺也許活不成呢?!焙诤⒄f。
黑孩望著自己的“親筆信”,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旁邊的孫子和博物館里的領導聽。他眼睛瞪得溜溜圓,情緒很激動,嘴里不住地發出嘆息聲。后來,孫子問黑孩,你嘆啥氣呢?黑孩情緒依然沒有平復,嚅動著嘴唇說,嘆息那些死去的戰友,他們那么年輕,那么鮮活,卻把性命丟了……
那是一次最難受的伏擊戰。
雖然把五車糧食奪回來了,連長王大拿還是罵了娘,說不應該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指導員同樣很難受,那十幾個干部戰士的犧牲,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很多年之后,黑孩還能想起指導員說過的話。
那是伏擊戰的前一天,剛受領了任務,指導員對全連干部戰士說,誰有對家人們有想要說的話,寫在紙上交到文書那里,不會寫的可以找人代寫。雖然指導員親自教大家學文化,依然有很多人不會寫信,把對家人要說的話寫在紙上的也沒幾個人。黑孩寫了,寫得還挺好,是一封很實在的“親筆信”。伏擊戰結束后的第二天,突然就接到了命令,全連開拔出了八十多里,文書說大家寫的信,已經交到八路軍五支隊十三團機關了,能不能送到大家家人手里他也不知道。不過,黑孩很后悔寫下那些話,如果家人收到那樣的“親筆信”,不知道會擔心成什么樣子呢。后來想了想,自己還能活著就挺好,其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可惜的是乳山河老橋下的那只破皮鞋,不知道哥哥能不能找得到,里面的十二塊錢能買不少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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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所在的三連很快又與鬼子干了一仗,成功打掉了鬼子的一座炮樓,打死了兩名鬼子和八名二鬼子,剩下的十幾個二鬼子全都成了八路軍的俘虜。黑孩說,鬼子的炮樓在一個靠近公路的村莊里,那個村莊的名字他已經忘記了,不過回憶起來他很興奮,他對孫子說:“知道鬼子的炮樓長啥樣嗎?”
孫子說:“不就像電影上的樣子嘛?!?/p>
黑孩搖搖頭說:“鬼子的炮樓和電影上不一樣,有一道很深的圍子壕,圍子壕里放滿了五六米深的水,有一座吊橋從外面通到里面去?!?/p>
孫子說:“電影里鬼子的炮樓也是這樣啊。”
黑孩又搖搖頭:“電影里是電影里,實際上鬼子炮樓很大,就像如今的一棟樓房,看上去很獨立,也很堅硬,都是石頭和青磚壘起來的,結實著呢。”
那次攻打鬼子炮樓的戰斗前,指導員同樣讓大家把要對家人說的話寫到紙上,黑孩卻沒再寫,因為攻打炮樓的戰斗他沒有參加,他那時還負著傷呢,胳肢窩和腰肋那里被鬼子插的那一刺刀還張著口子滴著血呢,有時候疼得他咬牙咧嘴,痛苦不堪。
那場伏擊戰之后,黑孩先是在戰地救護所里住了幾天,傷口稍有好轉,戰地救護所就要轉移,他被送到了二十里外的小余莊鄭家養傷了。鄭家有三口人,老鄭、鄭嬸和他們的女兒小鄭。
很多年之后,黑孩對老戰友黃茄子說:“被送到鄭家養傷雖然是件好事,卻沒能參加攻打鬼子炮樓的那場戰斗,遺憾著呢!”
黃茄子笑著說:“你還真會得了便宜賣乖!沒有參加攻打鬼子水道村炮樓的戰斗,你也就沒有危險,還差點兒撈著一個俊俏的老婆,養好了身上的傷,這樣的好事誰能輪得著呢?”
黑孩聽到黃茄子的話,眼里又一次流出了淚。
黑孩不想讓黃茄子提那事,黃茄子偏提那事。
黑孩對黃茄子說:“今后再也別提那事了好嗎?”
黃茄子望著黑孩的樣子,知道自己戳到了他心中的疼,點了點頭說:“不提,再也不提?!?/p>
黃茄子也負過傷,被日本鬼子的一顆子彈貫穿了右下腹,腸子都打穿了好幾處,多虧被送到八路軍西海地下醫院治療,否則小命早就丟了。每一次提起西海地下醫院,黃茄子都很激動,他一激動就不讓黑孩說話,讓黑孩聽他說話。他一次次地說,黑孩一次次地聽。他對黑孩說,你沒去過西海地下醫院,真是遺憾呢。黑孩說,俺負傷時離著西海遠,咋可能去西海地下醫院呢?再說了,俺在堡壘戶家里養傷,享受到的同樣是溫暖。黃茄子不管那么多,依然在說,說西海地下醫院的醫生護士和附近的老百姓親著呢,真真就是親人!鬼子來了,他們冒死救傷員,寧可把自己的性命丟掉,也要保住傷員的性命。在鬼子的魔爪下,西海地下醫院像神秘的地下王國,為八路軍傷員提供了生命的庇護。有一天拂曉,日軍闖進了那個叫高郭的村莊。黃茄子負傷后被安頓在高大娘家養傷,當時正發著高燒在炕上躺著,敵人闖了進來,下地洞已經來不及了,高大娘一把拉過棉被蓋在他身上。鬼子進門指著黃茄子問:“他是什么人?”高大娘異常鎮靜,輕聲回答:“俺兒子,得了傷寒,正發高燒呢?!惫碜右宦犑莻?,一邊后退一邊叫罵。但鬼子依然懷疑,就將刺刀對著高大娘,吼叫道:“你的,幾個兒子?”黃茄子說他都不知道高大娘怎么那么沉得住氣,他臉不變色心不跳,從容應對著鬼子,說:“俺就兩個兒子,這是小兒子,大兒子不久前被你們飛機扔下的炸彈給炸死了,現在就剩下這么一個小兒子了,又得了傷寒。傷寒啊,知道嗎?很不好的病,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你們日本人不是有醫生嗎?給治療一下好嗎?要不,要不……”
高大娘說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邊哭還邊伸手去拉鬼子,鬼子怕被傳染上傷寒,嚇得落荒而逃。
“沒有高大娘,俺就把命丟了?!秉S茄子說。
“咱們的命,都是老百姓給的?!焙诤⒄f。
黑孩很慶幸,自己受傷后被送到了小余莊。那時候部隊條件差,無論干部還是戰士,在戰斗中受傷后大都被送到堡壘戶家里養傷,傷好后再歸隊繼續戰斗。黑孩去的小余莊鄭家,是一個頂呱呱的堡壘戶,老鄭是鐵桿的共產黨員,抗戰一開始就在村子里發動青壯年去當八路軍打鬼子,他也沒少幫著八路軍傳遞情報。
黑孩被安排進鄭家養傷,鄭家三口人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黑孩。
天很黑,外面望不見東西,屋里同樣望不見東西,黑孩在暗夜里睜著眼睛,怎么也睡不著,他傷口疼,心口也疼,疼得想起了白天小鄭英給他包扎傷口時問過的話。
“你應該叫俺姐姐?!毙∴嵱⒄f。
“為啥?”黑孩問。
“俺比你大三歲,能不叫姐姐?”小鄭英說。
“是,你是姐姐?!焙诤⒄f。
“叫一聲?”小鄭英說。
“姐姐?!焙诤⒔辛艘宦?。
“哎!弟啊,好好養傷?!毙∴嵱⒄f。
小鄭英就沖黑孩笑。她笑的時候,柔軟的手輕輕撫摸著黑孩負傷的腰肋處和胳肢窩。鬼子兵的那一刺刀,不僅刺到了黑孩的胳肢窩,還刺到了黑孩靠近心臟的肋骨上。很多年之后,黑孩想起當初的情景就罵日本鬼子是沒有人性的孬種。他曾經對黃茄子說:“狗日的插一刺刀也就行了,還左一下、右一下地擰過來擰過去,他這一擰不要緊,差點兒把老子給擰到陰間去?!?/p>
黃茄子聽后笑笑:“知足吧!小鬼子那一刺刀如果不插偏,一下插到你的心臟上,是不是你就沒有今天了?再說沒有小鬼子的那一刺刀,還能有你和你‘姐姐’的故事?”
黑孩九十二歲那年,身邊的老戰友只剩下了一個黃茄子。黃茄子這人脾氣有些怪,盡管最后只做到一個城市新區的副主任,卻從來對從市長位子上退下來的黑孩沒有半點客氣,無論黑孩想聽的還是不想聽的話,黃茄子張開嘴就說,即便是黑孩指著鼻子罵他,他依舊按照自己的觀點發表對問題的看法。有時候,黃茄子能把黑孩氣得不得不加吃一次降壓藥。黑孩很煩黃茄子這個熊人,卻又離不開,幾天不見就有點想,見到之后卻又有點煩。后來,黑孩也就想通了,出生入死的老戰友,無論怎么煩也覺著親呢。
不過,黃茄子說過的一個事,黑孩不得不承認他說對了。
黃茄子說的那個事,是黑孩和他“小鄭英姐姐”的事。
小鄭英不是黑孩的姐姐,黑孩卻喊了她很多年姐姐,以至于后來他喊妻子“小胡英姐姐”,其實還是在喊“小鄭英姐姐”。在他心里,小胡英就是小鄭英,小鄭英永遠都沒有死,永遠都活在他的心里。
黑孩被送到鄭家養傷的時候,小鄭英十九歲。十九歲的大姑娘,望著小自己三歲的黑孩受傷后難受的樣子,很是心疼,對她關心得無微不至。有一天,黑孩摸著自己胳肢窩和腰上的傷口,想著自己是不是就這樣完了,剛到娶媳婦的年齡,就讓小鬼子給插了一刺刀,使他的腰和胳膊像廢了一般,稍稍活動一下就疼得受不了。
“想啥呢?”小鄭英給黑孩換藥時,從他臉上看出他有心事。
“姐姐,俺沒想啥。”黑孩說。
“不信,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在想啥?!毙∴嵱⒄f。
“沒想啥呢?!焙诤⒄f。
“跟姐姐也不說實話?”小鄭英說。
聽小鄭英這樣說,黑孩嘴唇嚅動了一番,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擔心。聽黑孩說出“剛到娶媳婦的年齡咋就負傷了呢”,小鄭英就笑了,問:“到了嗎?”黑孩說:“不到嗎?”小鄭英問黑孩家里弟兄幾個,黑孩說弟兄兩個,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哥哥娶媳婦了,姐姐也嫁人了。小鄭英說:“怪不得呢?!焙诤⒄f:“怪不得啥?”小鄭英又說:“怪不得你想娶媳婦,原來你哥哥有了媳婦,你也就想娶媳婦呢。”黑孩極力否認:“俺沒想娶媳婦,只是想想罷了。”小鄭英笑了笑:“說的就是你想想罷了?!?/p>
一個十九歲的大姑娘和一個十六歲的小伙子討談娶媳婦這事,當然有些尷尬和不好意思,不過也說出了親近的感覺。說到后來,黑孩會有意無意地看向小鄭英那張漂亮的臉。到了后來,黑孩再看到小鄭英時心跳禁不住一次次加快,臉也變得越來越紅。
小鄭英比黑孩大三歲,女孩子本來就比男孩子成熟早,所以對黑孩的心思很明白。不過,黑孩絕對不承認自己對小鄭英有意思,既然一口一個“姐姐”地喊著,怎么會對自己的姐姐有莫名其妙的想法呢?
其實,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越是不可能發生的事越有可能發生。黑孩喜歡上了小鄭英,小鄭英也喜歡上了黑孩??箲饡r期,八路軍為維護軍隊紀律性,保護已經建立起來的根據地,不允許戰士與駐地老百姓談戀愛或者結婚,否則就是違反紀律,就得挨處分,甚至還會被開除出隊伍。所以,盡管黑孩喜歡上了小鄭英,也僅僅是喜歡而已,他根本不敢說出來。小鄭英明白黑孩喜歡自己,望著黑孩機靈的樣子,她也總是以姐姐自居,在那樣一個民不聊生的年代,她也不敢想象嫁人的事,否則,身體有病的母親怎么辦?父親天天忙著外面的事情,根本顧不上家,這個家也只能靠她撐著了。所以,黑孩和小鄭英,誰也沒有說破只能通過眼神傳遞著溫馨的情愫。
轉眼,黑孩到鄭家養傷已三個多月,照顧黑孩最多的還是小鄭英。因為老鄭有老鄭的事,他是地下黨員,肩負有更重要的革命工作;而老鄭的媳婦小鄭英的媽,患腰病多年,多走一會兒路都直不起身子。小鄭英每天除了做一些正常家務,還要去做地里的莊稼活兒,每天忙得腳不沾地。盡管如此,小鄭英依然盡心盡力地照顧著黑孩,每天按時給他換藥,按時給他做飯,想著法兒地讓他吃得好一些,身體恢復得快一些。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窮,家里也沒多少好吃的,即便是吃頓白面餃子都十分困難。因此,小鄭英盡量粗糧細做,讓黑孩吃得可口。比如口感極差的地瓜面飯食,是那個年代膠東農村人家的主飯食,而且能天天有地瓜面飯食吃,已經很不錯了,起碼能夠維持正常的身體需求。黑孩沒有參加八路軍時,母親總是把地瓜面做成貼餅子,或者蒸成窩窩頭。餅子或窩窩頭剛剛出鍋的時候還松軟一些,稍一放涼,就硬得不得了,如果放上兩三天,不僅很難咬得動,還有一種難聞的味道。所以,在小鄭英家里吃到的地瓜面做成的“蝌蚪”,是黑孩一輩子都忘不掉的飯食。
那是一個夏天的中午,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路旁的小草渴得彎下了腰,屋后的樹木也呆立著一動不動。農田里的裂縫縱橫交錯,看上去如龜殼一般。天氣熱得厲害,連蟬聲都不怎么響亮了,聽上去有氣無力的樣子。
馬上要到吃中午飯的時候了,小鄭英還在犯愁,做啥飯給黑孩吃呢?掀開屋里盛面的缸,里面只有不多的地瓜面,想找點白面搟點面條或者拌點疙瘩湯,都像是癡心妄想呢。于是,小鄭英將地瓜面放進一個面盆里,又燒了一鍋開水。然后,她用水將地瓜面攪拌成糊狀,又拿來一個漏瓢,提來一桶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涼水,用勺子將面糊舀到漏瓢里研磨后漏到涼水中,做成了一鍋地瓜面“蝌蚪”。將這些“蝌蚪”撈到碗里,配上蒜泥拌著黃瓜絲,也就成了上好的飯食。
做好后,小鄭英累得滿頭大汗了。黑孩從她手里接過碗,望著味道鮮美的地瓜面“蝌蚪”,再看看頭發都被汗濡濕的小鄭英,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小鄭英見狀,忙問:“不好吃嗎?”
黑孩說:“姐姐,好吃,可你累呢……”
小鄭英笑了:“姐姐不累,就是這天熱,沒啥?!?/p>
黑孩又說:“姐姐,俺第一次吃地瓜面‘蝌蚪’,會記一輩子呢。”
小鄭英笑著說:“以后你們打跑了鬼子后,會有更好的吃食,地瓜面‘蝌蚪’沒啥好,不用記著?!?/p>
黑孩流著眼淚吃下一碗地瓜面‘蝌蚪’。
小鄭英望著黑孩,把手指放在臉上劃了劃,說:“丟著呢!一個大男人,咋老是哭呢?”
黑孩擦一把眼淚,憨厚地笑笑說:“姐姐啊,俺高興呢。”
幾十年之后,黑孩已經當上了一個地級市的市長,回到家竟然突發奇想地讓妻子給他做地瓜面“蝌蚪”吃。妻子一聽犯了難,問:“啥是地瓜面‘蝌蚪’?”
這時候,黃茄子正好進門,笑話他說:“老小子哎,還忘不了呢?”
黑孩瞪著眼睛,說:“能忘嗎?”
妻子聽著有些蒙,黃茄子卻笑了,說:“那是你家黑孩的生死飯,不過今天你不用為難了,那‘蝌蚪’可以不吃,外地老戰友來了,俺請他吃大餐?!?/p>
后來,黑孩還是很認真地給妻子講了地瓜面“蝌蚪”的事。重情重義,專門學了很長時間,才把地瓜面“蝌蚪”做出來。她將“蝌蚪”盛到碗里端給黑孩,黑孩顫抖著手將蒜泥拌著的黃瓜絲澆到里面,又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攪動著,剛要吃進嘴里,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望著黑孩的樣子,妻子慌了,問:“咋哭了呢?”
黑孩往嘴里扒了一口“蝌蚪”,任淚水不住地流著,說:“俺想哭,想哭呢……”
4
黑孩傷好歸隊后半年多,小余莊就遭遇了日軍龜田橫二支隊的一次大掃蕩。
日本鬼子之所以掃蕩小余莊,是因為叛徒的出賣。
當時,在老鄭的不斷努力下,小余莊周圍村莊里發展起十幾家堡壘戶。有一天,八路軍膠東軍區的首長要去延安開會,小余莊周圍的堡壘戶每家出一個人,配合縣大隊保護首長安全穿越鬼子的封鎖線。這件事鬼子早就得到了消息,可令他們沒想到的是,盡管他們千方百計地布控,八路軍首長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穿過了他們自認為銅墻鐵壁般的封鎖線。
日軍少佐龜田橫二急了,親自帶著一個小隊的鬼子兵,到小余莊一帶去掃蕩。
鄭家是八路軍信得過的堡壘戶,老鄭出生入死,無數次為八路軍送情報,不久前則掩護八路軍首長穿過鬼子的封鎖線,又一次立了大功。然而,武工隊一名副隊長當了叛徒,他不僅出賣了乳山一帶我黨的地下情報系統,還帶著日偽軍挨家挨戶地搜捕抗日干部,許多堡壘戶被出賣,老鄭被抓進了鬼子的炮樓,家里的房子也被鬼子一把火給燒了。多虧鄭嬸和小鄭英躲得快,否則也難逃噩運。
被抓進炮樓的老鄭嘴硬如鐵,任何信息都沒透露給鬼子,受盡了百般折磨。后來,八路軍攻下鬼子炮樓救出老鄭,四十幾歲的人瘦成了一把骨頭。黑孩參加了那次攻打鬼子炮樓的戰斗。之前,他向指導員請假去了一次小余莊,想看看小鄭英和她母親怎么樣。然而,小鄭英見到黑孩后,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小鄭英當時被縣大隊安排在另一個村子里的堡壘戶家。那家人是小鄭英家的遠房親戚,他們待小鄭英母女很好,但小鄭英的父親被鬼子抓進了炮樓,她和母親吃不下睡不好,天天以淚洗面。
“姐姐,俺一準兒救出老鄭叔,把龜二橫田的頭割下來,給鄉親們報仇。”黑孩說。
他拉著小鄭英的手,望著她的眼睛,什么也沒再說。然后,他立正站好,給小鄭英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說:“姐姐啊,弟弟要去給鄉親們報仇了,弟弟要去救出老鄭叔了?!?/p>
離別時,黑孩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望,還時不時地停下腳步喊幾聲姐姐。他在心里默記著,往外走的時候回了十次頭,住了八次腳,喊了二十聲姐姐。
黑孩沖著出門送他的小鄭英說:“姐姐,回去吧?!?/p>
小鄭英停住腳步,朝黑孩擺了擺手,說:“一定要好好的?!?/p>
黑孩被感動了,又想起小鄭英照顧他時的情景,眼里汪出兩行清淚,嘴唇哆嗦著喊道:“姐姐啊,姐姐……”
回到連隊,指導員說,要去攻打鬼子炮樓了,有什么想給家里人說的話,寫下來,送到文書那里,文書會送給上級,萬一打仗時有什么不測,上級會把它作為遺書寄給你的家人,讓家人知道你的想法。
黑孩又一次寫了“親筆信”。
黑孩的這封“親筆信”沒有寫給家人,寫給了“小鄭英姐姐”。他的“親筆信”是這樣寫的:
姐姐呀,俺的親姐姐:
俺要去打仗了,要去共(攻)打日本鬼子的炮樓了,鄭叔被關在鬼子炮樓里,俺要去把他就(救)出來。俺大(答)硬(應)過你,要把龜田橫二的頭割下來。
還有,這次打炮樓要是俺死了,上級會給不(補)助,不(補)助留給你,你是俺的親姐姐呢,就留給你,好好收著吧,今后家(嫁)個好人家……
弟弟黑孩
1945年7月4日
黑孩把信交給文書的時候,文書說:“咋不是你家的地址呢?”
黑孩說:“這里也是俺家的地址,俺姐姐家,和俺家一個樣呢?!?/p>
其實,小鄭英后來根本沒收到黑孩的這封“親筆信”,她也不可能收到了。
小鄭英死了。
因為小鄭英的死,黑孩很長時間沒緩過勁來。
黑孩被連長王大拿罵得狗血淋頭,卻依然沒緩過勁來。
王大拿沒文化,是個粗人,喜歡罵人,他罵黑孩:“小鄭英死了,你就跟著去死嗎?”
王大拿再罵黑孩:“小鄭英是你啥人?媳婦?想得美,你這熊樣,還能有媳婦?”
王大拿還罵黑孩:“打起精神,忘掉煩惱,給老子好好干!”
王大拿在罵,黑孩在哭。
王大拿不罵了,黑孩還在哭。
后來,指導員找到黑孩,告訴他毛主席說過,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指導員說:“你的‘小鄭英姐姐’,是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p>
黑孩不哭了,他問指導員:“啥叫死得其所?”
指導員說:“死得其所,就是死得有意義,有價值,而且符合死者自己的心愿?!?/p>
黑孩再問:“毛主席這樣說過?”
指導員說:“毛主席這樣說過,還為此寫了一篇文章,叫《為人民服務》?!?/p>
指導員把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找來了,他讓黑孩好好讀。指導員說:“能讀懂嗎?”黑孩說:“能讀懂,你教過呢?!敝笇T又說:“這些字都認識?”黑孩說:“差不多,個別不認識。”于是,黑孩讀了一遍,不怎么理解;黑孩又讀了一遍,還是不怎么理解。不過,黑孩從文章中讀到了“死得其所”那句話,他想毛主席還真說過呢。于是,他想通了,緩過勁來了,要好好打鬼子,為“小鄭英姐姐”報仇。
這些都是后話,還是繼續說黑孩參與攻打鬼子炮樓的事。
鬼子的炮樓在馬石山附近,那里曾經發生過一次慘案,日本鬼子糾集一萬多人,對膠東抗日根據地進行空前規模的“拉網式掃蕩”。他們合圍了馬石山,把膠東行署公安局警衛連三排與兩千多名群眾圍困在里面,其中有抗日戰士,有民兵和地方工作人員,他們同日偽軍進行了頑強戰斗,掩護群眾突圍。后來,大部分人沖出了日軍的包圍圈,五百多名抗日軍民卻慘遭日偽軍屠戮。后來,鬼子又在馬石山附近建起一座炮樓,到處燒殺掠搶,無惡不作。
攻打鬼子炮樓的那天晚上,天地混沌,景物影綽,黑孩跟著偵察排長宋老三先去偵察鬼子炮樓里的情況。翻過兩條溝,穿過一片高粱地,進到了一片樹林里。黑孩眼前掛起藍白色的霧幔,霧幔一會兒濃,一會兒淡,一會兒擋住人的視線,一會兒又能影影綽綽看到了四周的樣子。黑孩聽到宋老三說了一句:“天助我也!”
“天助我也?能有天助嗎?”黑孩默念著。
黑孩不敢出聲,宋老三和其他幾個偵察員也不敢出聲。他們抬頭望著鬼子炮樓所在的方向,看到一道渾濁的光射了過來。不一會兒,霧更濃了,似海水一般在四周洶涌流動著,那道渾濁的光芒似乎沒有用了。于是,黑孩明白了,真就是“天助我也”呢。霧中偵察,又是在晚上,可不是“天助我也”?
雖然“天助我也”,黑孩依然很后悔,幾十年后說起那次偵察,他還為自己的疏忽大意捶胸頓足。黑孩對孫子說:“痛心呢!死了那么多人,費了那么大勁兒,才把鬼子的炮樓打下來,都是因為俺們的偵察任務完成得不咋樣!”
那天晚上,黑孩配合宋老三抓了一個偽軍排長。
偽軍排長說,他是文登鄉下人,為混口飯吃才當偽軍的,也恨日本鬼子。
于是,他們幾人信了偽軍排長的話,以為偽軍排長真就恨透了日本鬼子。其實,偽軍排長是文登人不錯,但他原來當過土匪,打過家,劫過舍,還殺過人,本來是要被鎮壓的,日本鬼子突然來了,他跑去當了偽軍,又成了偽軍排長。他還想著,日本鬼子永遠不走多好,這樣他就永遠當偽軍,永遠吃香的喝辣的。沒想到,他被宋老三和黑孩他們抓了,他只好說了謊話。他告訴宋老三,炮樓里已經沒多少人了,鬼子都去了乳山縣城,還有的去了威海,炮樓里剩下的全都是偽軍了。后來黑孩他們發現,鬼子早就在炮樓里布置了迫擊炮、輕重機槍、擲彈筒等,十分難攻。于是,面對謊話連篇的偽軍排長,宋老三怒發沖冠,一槍崩了他。
黑孩參加了攻打炮樓的戰斗,他沒想到他們偵察到的情況不準確,這讓八路軍付出了慘重代價。
經過一夜激戰,晨光微露時,槍炮聲、喊殺聲都停止了,世界安靜下來,整個的炮樓鬼子似乎都死了。晨光中,雙方陣亡的士兵橫陳在炮樓四周,有胳膊和腿掛在樹杈上,還有一件紅色內衣也掛在樹杈上,在晨風中似一面飄搖著的旗幟,搖過來搖過去,煞是顯眼。在炮樓旁邊的一個簡易掩體內,黑孩蠕動著,他費了很大勁兒才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只腳,又推開半截身子,他那張稚嫩的少年臉終于露了出來。他眼神驚懼迷亂地打量著周圍,發現了那件掛在樹上的紅色內衣,心中一悸:這不是指導員的內衣嗎?指導員呢?他想喊,沒喊出來,目光漸漸收了回來,他看到了身邊橫七豎八、血肉模糊的尸體。那些尸體,有日本鬼子的,也有八路軍的,他想仔細觀察一下,看了半天也沒看清楚,感覺每一具尸體都不成樣子。他咬了咬牙,打了一個哆嗦,又打一個哆嗦,從嘴里擠出一聲“呀”。那一聲“呀”,在死寂的早晨把他自己都嚇得打起了哆嗦。于是,他用手捂住嘴,手上的傷口已經凝了,烏紫的血痕在晨曦中透著亮光。
天光大亮時,那片青煙繚繞的焦土上,一輪紅日正在升起,日光刺著了黑孩的眼睛,好半天他才看清楚周圍的一切。望著眼前破爛的景象,他緩慢地往前走去。突然,一發冷炮帶著嘯叫打了過來,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爆炸了。他腿一次,下意識地趴在地上。爆炸過后,他再一次爬起來,看了看周圍,在一個死去的鬼子兵身上撿起一支百式沖鋒槍,沒命地向前跑去。
去何處落腳?
黑孩不清楚,只想著往前跑。
跑了一會兒,黑孩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身后的戰場上躺著很多人,他知道里面有他的戰友胡三鬧、熊二拐、王鐵錘,還有……對了,指導員哪里去了?指導員說把他和其他人寫的“遺書”交到支隊去了呢,真得交上去了嗎?如果沒交上去,“小鄭英姐姐”是不是收不到呢?
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清晨的黑孩竟然想到了他寫給“小鄭英姐姐”的“遺書”。當然,很多年之后,他不認為那是“遺書”,他認為那就是一封“親筆信”。在那樣的時刻,他怎么還能想起寫給“小鄭英姐姐”的那封“親筆信”呢?他想不明白,很長時間都想不明白。后來,黑孩曾對黃茄子說,那天清晨他有些害怕了,當然不是害怕日本鬼子,而是害怕戰爭,槍炮聲就是戰爭,很多人在戰爭中死去了,他以為自己也會在戰爭中死去,所以他害怕了。
其實,那時小鄭英已經死了。他們攻打鬼子炮樓的頭天晚上,小鄭英就遭遇了不測。還是因為叛徒的出賣,小鄭英和母親所在的那家堡壘戶家里,突然闖進十幾個鬼子和偽軍。聽到動靜,小鄭英和母親緊隨著遠房親戚一家藏進早已經挖好了的地窖里。沒想到,叛徒對堡壘戶家的地窖清清楚楚,鬼子先是沖著地窖喊話,喊了半天見里面沒有動靜,鬼子小隊長急了,令偽軍往地窖里丟炸彈,小鄭英和母親,還有遠房親戚一家,同遭不測……
5
黑孩跑得昏天黑地的時候,終于跑進了村莊里的一條胡同。他試圖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沒想到村莊里所有的門都被關死了,他沒有推開任何一扇門。他沒敢停下腳步,而是像一只沒頭的蒼蠅,稀里糊涂地闖進了村頭一座廢棄的磚瓦窯里。
令黑孩沒想到的是,廢棄的磚瓦窯里竟然藏著日軍少佐龜田橫二。
原來,半夜八路軍與日軍打得難分難解的時候,龜田橫二發現炮樓可能守不住了,便如喪家之犬帶著他的隨身警衛跑了,跑進了炮樓后面這座廢棄的磚瓦窯里。還好,黑孩非常機靈,發現龜田橫二和他的隨身警衛的同時,立刻扣動了手里的沖鋒槍的扳機,子彈憤怒地射出去了,射進了鬼子的胸膛、頭顱、脖頸、四肢……
事后,黑孩很后悔,他自言自語:“怎么把龜田橫二的腦袋給打爆了呢?”
黑孩沒有想到,那場攻打鬼子炮樓的戰斗異常激烈,鬼子和偽軍垂死掙扎,八路軍五支隊十三團的三個連死傷慘重。情況遠比之前預料的糟糕很多,從晚上十二點發起進攻,一直打到凌晨三點,整整三個多小時,半邊天都打紅了,八路軍五支隊十三團的三個連四百多號人,在機槍和迫擊炮的配合下,接連發起三次集團式沖鋒,均未突破日偽軍炮樓的前沿防線。凌晨三點之后,聶團長親自在臨時指揮部里召集參謀人員商量,再一次對鬼子 的炮樓發起攻擊。聶團長簡直要發瘋了,他親自上陣,手里端著一支湯姆森沖鋒槍,子彈刮風一般地射向了敵陣。
古老的膠東大地,在炮火硝煙中痛苦地掙扎著,呻吟著,終于鬼子的炮樓搖搖欲墜了。
三連連長王大拿吊著一只胳膊,滿臉滴血,跑來向聶團長報告炮樓攻下來了,老鄭叔獲救了。聶團長真想哭,他瞪著血紅的眼珠子沖王大拿吼:“龜田橫二呢?活捉了還是打死了?”
王大拿一愣,同樣瞪著血紅的眼珠子說:“報告團長,沒有發現龜田橫二,他好像跑了?!?/p>
聶團長像是要把紅眼珠子瞪出來了,發狠一般地吼道:“給老子追,追……”
黑孩跑了回來。
黑孩不知道聶團長正在怒吼。
黑孩跑得昏天黑地,但他沒忘了先向連長王大拿報告,他說:“報告連長,俺打死了兩個鬼子兵!”
王大拿剛被聶團長罵了頓,聽到黑孩的報告,跺了跺腳罵道:“滾蛋!打死一兩個鬼子兵,算啥能耐呢?”
黑孩沒有被罵蒙,他又敬了一個軍禮,再一次報告:“報告連長,俺打死的兩個鬼子兵,有一個好像是個當官的。”
“啥?”聶團長聽到了黑孩的報告,驚了,“快去看看。”
戰斗結束后,黑孩立了二等功。
黑孩胸前戴上立功的大紅花的表彰會上,聶團長,從一個戰士手中取過百式沖鋒槍,舉過頭頂,大聲喊道:“十三團就靠這樣一支槍,打掉了鬼子一座堅固的炮樓,揚了一下名!啥叫揚名?知道嗎?八路軍膠東軍區的首長都被驚動了,夸咱們厲害呢!今兒個,老子把話講明了,今后咱們還要繼續打鬼子,鬼子一天不投降,就堅決徹底把他們全殺光!同志們,舉起槍來,跟著俺發誓:殺鬼子,徹底殺鬼子!”
“殺鬼子,徹底殺鬼子!”
八路軍五支隊十三團的干部戰士們舉槍齊吼,聲如雷動。
6
1945年,八路軍五支隊十三團與日本鬼子在威海一帶打了最后一戰。
這是1945年的8月1日,接連打了好幾天,黑孩差點忘了時間。
說起這一戰,黑孩用了一個詞:慘烈!
那是八路軍對日偽軍把守的一個叫竹子島的地方發起進攻。有人不相信,日本鬼子不是1945年8月15日就宣布投降了嗎?馬上就要投降了,咋還打了最后一戰呢?
“不信?去查資料,或者問知情者。”黑孩說。
“你不就是知情者?”黃茄子說。
黑孩笑了。
黑孩和黃茄子都是知情者,他們參加了與日本鬼子在膠東的最后一戰。
黑孩沒說錯,最后一戰很慘烈。但是,黑孩和黃茄子后來都不怎么提了,怕人家說他們炫耀。黑孩說,他常想起指導員的話,指導員雖然在那次拔除鬼子炮樓的戰斗中犧牲了,但他的話黑孩記住了。指導員說,做人要謙虛謹慎呢,什么事情都不能自夸,要多做少說。
黑孩雖然不怎么說了,卻永遠忘不了那場慘烈的戰斗。
那一戰之前,他得知小鄭英慘遭不測,就有些受不了,不停地哭。連長王大拿已經升任營長,得知后還是跑回三連來罵了他一頓。
王大拿說:“哭啥呢?是不是想著媳婦沒了?”
黑孩依然哭,不說話。
后來,黑孩說話了:“不是媳婦,是俺的親姐姐?!?/p>
王大拿跺著腳罵他:“親姐姐死了,俺親爹還死了呢,也是讓日本鬼子殺的,也得哭個沒完沒了?”
黑孩被王大拿罵服了,不敢再哭了,他擦干了眼淚,又一次抱緊了那支百式沖鋒槍,參加了與日本鬼子的戰斗。
那個叫竹子島的地方,黑孩說離他的家鄉只有四十幾公里的路,他是在家鄉與鬼子打了最后一仗。那一年,抗戰進入尾聲,盡管日本在國際上宣布馬上投降,但在中國戰場上,仍然有不少日軍不愿放下武器,繼續與中國人民為敵。那一戰打響后,八路軍調集了大量兵力,對日偽軍的竹子島據點展開圍攻。八路軍依然發揮游擊戰的優勢,利用地形靈活機動地進行戰斗,迎著日偽軍強大的火力奮勇向前。經過三天激戰,八路軍成功圍困了日軍,切斷了他們的退路,近千名日偽軍被殲滅。
黑孩他們連擔任突擊隊,凌晨時刻,全連戰士冒著猛烈的炮火匍匐向前。到了日軍固守的大碉堡附近時,輕重機槍交叉掃射,擲彈筒、迫擊炮打得煙塵彌漫,前進的道路被封鎖了。
“不炸掉碉堡,我們過不了這一關!”
連長話還沒說完,黑孩已經抱起炸藥包沖了上去。還沒沖到碉堡跟前,他的左腿就被打中了。黑孩忍著痛,咬著牙,一個滾翻到了碉堡門口,迅速拉燃了導火索,咬著牙扔了進去,隨著“轟”的一聲巨響,大碉堡飛了起來……
黑孩又一次立了二等功,但他的腿負了重傷。
黑孩沒再被送到堡壘戶家里養傷,而是被送到了八路軍的西海醫院。
后來,黑孩對孫子說,日本鬼子投降了,八路軍西海醫院的條件也好起來了,他的傷很快就治好了,活蹦亂跳地回到了部隊。
這時候的黑孩,再也沒想起他曾經寫下的兩封“親筆信”。但隨著部隊進軍的號角,黑孩不再是黑孩了,他成了連長李志強,又成了營長李志強。
孫子后來問:“為啥那時都喊你黑孩呢?”
黑孩笑著說:“那是俺的小名,小時候俺臉黑,就叫了黑孩?!?/p>
部隊要北上東北的時候,黑孩被留了下來,他老大不高興呢。但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再不高興也得留下。于是,黑孩,不對,李志強,成了一個縣的副縣長,又成了一個縣的縣長,后來成了一個市的市長。
還是當副縣長的時候,上級領導給他介紹了對象。
領導問:“不想找個媳婦?”
黑孩說:“不想找?!?/p>
領導說:“傻呢!男人咋會不想要媳婦?娶了媳婦才能安心做好革命工作。”
領導說了話,黑孩想這是命令,于是,就服從命令了,答應了找媳婦,不過有個條件,媳婦名字里必須要帶一個“英”字。否則,不找。領導不理解,問,為啥?他說,不為啥,就是要帶一個‘英’字,俺愿意呢!
還是黃茄子解了圍,說這小子一直忘不掉他的“小鄭英姐姐”,找媳婦也要找個名字里帶“英”字的,怕是他還想喊人家什么“英姐姐”呢。
“?。俊鳖I導一驚。再一想,這人有情有義呢。
于是,領導給他介紹了一個帶“英”字的女人。
女人比黑孩小兩歲,姓胡,叫胡英,在縣民政局當助理。
第一次見面,黑孩問:“你叫胡英?”
女人說:“姓胡,名英。”
黑孩感覺很親切,微微一笑,輕聲喊:“小胡英姐姐……”
女人嚇了一跳,說:“說啥呢?”
黑孩說:“你是,小胡英姐姐。”
女人不知如何是好,想起身走掉,再一想,人家是副縣長,自己就這樣走掉?忍著吧。
終于,胡英明白了一切,想著黑孩內心受過煎熬,愿意叫啥就叫啥吧。
后來,妻子胡英與“小胡英姐姐”糾纏在了一起。
黑孩年齡大了,從市長位置上退了下來,他想練字,便去了市文化館,找到教書法的老師學書法,但他很長時間只練一個字:英。書法老師不明白:“咋光練一個‘英’字?”黑孩說:“一個‘英’字能練好就不錯呢?!?/p>
黑孩很有毅力,三年下來練得最多的就是一個“英”字。后來,他問書法老師:“這個‘英’字寫得咋樣?”書法老師說:“遒勁灑脫,好著呢。”黑孩高興了,找來宣紙,一下子寫了二十張“英”字,選出一張自認為最好的,裝裱起來掛在了寓所的客廳里。
“看看,俺寫的‘英’字?!焙诤ζ拮印靶『⒔憬恪闭f。
“‘英’里有俺嗎?”“小胡英姐姐”問。
“當然,你也是‘英’呢。”黑孩說。
于是,“小胡英姐姐”笑了,說:“俺的黑孩,有情有義呢。”
勝利日那天,黑孩在膠東抗戰紀念館里看完了第二封“親筆信”,領導又讓他看一雙破皮鞋和十二塊銀圓。那皮鞋實在是太破舊了,幾乎沒了皮鞋的樣子,十二塊銀圓卻依然閃著光芒。黑孩愣怔了片刻,喃喃自語:“俺的?忘了,忘了呢……”
黑孩說過,似是想起了啥,雙手顫抖著,嘴唇嚅動著,眼睛蒙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