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陽里的大光明電影院門口，有一位身穿大紅色羽絨服的銀發奶奶坐在輪椅里，一邊與家人擺好造型，一邊招呼一旁的著名演員潘虹、電影人李亦中以及電影《菜肉餛飩》制作人顧曉東和編劇金瑩一起入鏡。合影完畢，這位銀發奶奶問：“‘譯意風小姐’在哪里？”李亦中立刻回復：“就在大光明電影院的歷史長廊里。”她興奮起來：“好，我們一起去看看。”

這位銀發奶奶，就是今年99歲的著名表演藝術家、奧斯卡獎評委盧燕。就這樣，她的兩個女兒黃漢琪、黃漢頤，還有電影《最后的貴族》里的女兒潘虹，一起去陪她看看。

“譯意風小姐”

與中美演藝橋梁

盧燕的生日是12月5日——一度被網上訛傳為11月或1月。此番，她受已進入建校130周年倒計時的母校——上海交大的盛邀，回國和老友相聚，“一路過生日”。在整整80年前的1945年，她還在上海交大讀書之余，在大光明電影院兼任“譯意風小姐”。這個崗位有點像是如今的“高級口譯”——在放外國電影時，她站在一側向觀眾即時“英譯中”，講述劇情故事。

找到自己在大光明電影院歷史長廊里的當年相片和視頻片段時，盧燕高興地笑了，并且自豪地表示：“當時觀眾都要買盧小姐翻譯的那一場電影票。因為別的‘譯意風小姐’只是說誰誰誰在說什么，而我是會演出來的。”說罷，她還擺了個姿勢……她的兩個女兒黃漢琪、黃漢頤此番全程陪同，也是第一次看到大光明電影院里的母親妙齡舊照，感慨萬千。盧燕當場拿過金瑩遞來的黑色簽字筆，在自己的青春留影下簽名：“盧燕，2025年12月7日”。潘虹帶頭鼓掌：“媽咪，贊！”

潘虹喊盧燕“媽咪”不是一天兩天了——自1989年起，盧燕和她在謝晉導演的電影《最后的貴族》里扮演母女起至今。當時，潘虹也就二十三四歲，她在劇中的角色李彤，與濮存昕扮演的陳寅有對手戲。而當時五十歲出頭的盧燕與年輕演員的情誼綿延至今。11月30日，盧燕觀看自己2020年翻譯的劇本《小郡之秋》由北京人藝上演，演員中就包括濮存昕。他在現場告訴觀眾盧燕生日將近，大家禁不住一同鼓掌慶賀。

當年，謝晉想尋求藝術上的突破，選擇改編白先勇小說《謫仙記》為電影《最后的貴族》。當劇組赴美之時，僅有幾十萬美元的預算。捉襟見肘之際，他們得到了盧燕的鼎力幫助。盧燕1947年從上海交大財務專業畢業后，隨母親、京劇表演藝術家李桂芬移居美國檀香山。李桂芬其實最初并不主張女兒“步其后塵”，沾染演藝，但是最終血脈里的天賦，使得盧燕成為兩岸三地的梨園乃至影壇、甚至美國演藝界與中國演藝界之間的橋梁。尤其是自1988年之后——這一年起，盧燕開始擔任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評審執行委員，她還能撬動美國影壇同行。

不用替代品

與只買二手貨

電影是追求擬真的影像藝術——人和道具越是由內而外、自外而內地接近生活真實，就越是能接近情感真實，從而令觀眾信服角色。

潘虹隨手拿起桌上的西餐勺子，用右手兩個手指夾住長柄模仿吸煙嘴的動作：“拿煙嘴與香煙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拿香煙可以向下，但是煙嘴是舉著，向上的，即便象牙桿很重。我們現在做道具可能會用塑料的替代品，舉著就不累，但是媽咪那一代人從來不用替代品——用了替代品，重量、質感就不對了。”

但是因為在1989年去美國拍電影的中國劇組不多，無論是導演謝晉，還是潘虹，抑或首次擔任男主角而“觸電”的濮存昕等青年演員都沒有在美國的生活經驗，而《最后的貴族》聚焦的都是“貴族化”的海外華人，因此，“到了美國后，我們都聽媽咪的。”

劇組預算實在是有限，但是盧燕的表演要求是“不用替代品”，因而她建議——去二手店，二手店都是真品，但價格便宜很多，且銀幕上是看不出服裝道具是一手還是二手。盧燕之所以不選擇“平替”，是因為：“買真品買的其實是它的概念。”潘虹道：“你看兩件衣服似乎一模一樣，但是穿上身，真品就是妥帖、各種合適！”他們甚至還會去買二手鞋：“但是鞋楦和東方人不一樣，媽咪還開著車帶我們去找地方改楦型。”她教會潘虹——懂得看細節。在美國如果沒有盧燕“帶路”，“我們就像迷失了方向的航船。她給我們開道，標準都在她那里。有時候謝晉導演也要先聽她的意見。”

外交官的女兒

與監獄里的妓女

潘虹扮演的李彤，在電影中出身外交官家庭。但是生活中的潘虹與大部分不愿意受束縛的藝術家一樣，日常穿著首選松弛感服飾乃至不愛穿襪子、不擅長穿高跟鞋。“我可以穿旗袍，但是我真正——學會穿旗袍，是在拍這部電影的時候。”穿旗袍，其實是一種從頭到腳的約束。潘虹身穿旗袍候場時，往往會因為天熱和放松，行云流水地一坐下來就蹺二郎腿，隨后拎起旗袍前襟給自己扇風——此時往往已經解開了立領的第一顆盤扣，有時候甚至因為實在天熱就把一側的盤扣也解開一顆。

“媽咪一看到我這樣，就會嘆氣”，潘虹開始模仿盧燕的聲音，幽幽而惋惜道：“穿旗袍第一顆紐扣不扣啊，是不正經的女人！”一旁盧燕的大女兒黃漢琪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感嘆：“啊呀對呀，我們年輕時不懂，也會熱得解開第一粒紐扣，被媽咪說是壞女人！”

潘虹在大冬天里連說帶演高溫下穿旗袍的樣子特別有畫面感，在座賓客都忍俊不禁。她補充道：“當時謝晉導演知道我穿不慣，只允許我睡覺的時候脫掉，其余十幾個小時都必須穿旗袍，還要我穿細高跟鞋跳恰恰！”她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劃了高度——近乎10厘米，“天熱，我喜歡光腳的呀！穿旗袍、穿高跟鞋都很不舒服！”潘虹的情緒又轉為低沉而穩定：“媽咪此時看著我說——不舒服，那就對了！舒服的，都是癱倒的——記住，你演的，是外交官的女兒。”

外交官的女兒，就是哪怕被誤抓入關妓女的美國監獄，都是有一種孤傲的氣質的。影片中，就有這個場景。“我們是真的在美國的監獄拍的哦，哎喲這個味道大啊，觀眾是看不出來的。”潘虹身處這樣的環境中，依然保持昂首挺胸、鶴立雞群的姿態，就是因為“穿慣”了旗袍。“當你真的與服飾融于一體，不覺得不舒服了，那就是開始融入這個角色了。因此，成為這個角色，首先要穿戴舒服他（她）的服飾。”

“媽咪從來不會批評我們，她只是看著，笑笑”，潘虹環顧賓客補充道：“有時候謝晉導演看到她笑，也會心里很沒底地追問一句——啥意思啊？那怎么搞？媽咪一笑，我們就要發顫，我們就要自省。”

灰眼睛的男舞伴

與抱小狗的女演員

就連潘虹在片中，錯失濮存昕扮演的陳寅的愛之后，遇到的情感寄托——一位有家庭的男士，應該選什么樣子的，也要聽聽盧燕的。潘虹說：“媽咪說，你要選一個灰頭發、灰眼睛，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我們都沒看到過灰眼睛的男人。為此，媽咪陪我們海選了三天，找到了一位符合這個形象的演員。”潘虹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次舞會上，對方成了她的舞伴。“我看著他的眼睛是看不到底的，灰眼睛的男人給你的所有信息都不是肯定的，但是又仿佛充滿了智慧。”片中，潘虹扮演的李彤在圣誕前夜期待他能與自己共度，但是他最終沒來。第二天，李彤就離開紐約去了威尼斯，在喃喃自語道：“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之后，入水——她期待自己能因此回到黃浦江、上海。“媽咪說，因此，過節時你要買一個更大的火雞，可是對方沒來——這才更凸顯是一個悲劇。”

潘虹透露，“導演都聽盧燕的。大師就是大師，你在媽咪旁邊，就只有頓悟，沒有其他。她還經常問我們——你愛看哪些書？我們這一代演員還自詡看得蠻多的。但是，她說，你看過原版的嗎？原版的與翻譯的，還是不一樣的。”說著，潘虹還會向盧燕“撒嬌”：“媽咪是嫌我們沒有文化。”盧燕聽力不如以往，但是依然普通話、上海話乃至英語切換自如：“我現在有點——木知木覺。”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確實有些女演員最終選擇了出國。有一位原本冉冉上升的女演員嫁到了美國，也會來看盧燕，手里還抱著一條小狗。潘虹說，盧燕一直替這位女演員感到可惜：“你這個形象，這個face（臉），哪怕在國內演最基礎的角色，也不應該來這里……”

潘虹說到最令人動容的，還是呈現海外華人思鄉的場景：“這也是媽咪教我們的——就去唐人街的燒臘店，走過、回頭，走回去盯著看那個掛著的雞腿滴下來的油，什么也不用說，就什么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