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12期|蘇莉:那些治愈我們的事物
編 者 按
2025年,《草原》策劃推出“陪護記”欄目,刊發作家蘇莉長篇非虛構作品。“陪護記”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病榻紀事,而是將“陪護”升華為對生命本相的溫柔凝視——是一位女性寫作者對生命韌性的注解,呈現剛柔并濟的敘事美學。疾病對生命、家庭、親情是一個巨大而漫長的考驗,在尋醫問藥的過程中,作家與社會上“透析人”這個特殊的群體有了近距離的接觸。在奔走醫院的十二年里,蘇莉用一個作家的眼光觀察著經常來往于醫院里的形形色色的人們,以深刻的生命感知,見天地、見眾生,并始終保持著觀察者的謙卑與書寫者的倔強。這是最真實最溫暖的生命故事。《草原》雜志意在通過此專欄,關注一位創作者在時光中努力的生長,帶領讀者感受文字里滲透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那些治愈我們的事物
/ 蘇 莉
草木相隨
那天下午,我從醫院回家取點日用品。忽然發現窗臺上我泡在一個瓷盆里的碗蓮種子發了芽,這給了我莫大的驚喜。我喜歡荷花和睡蓮,以為需要大片的池塘才能實現。有一天,網上刷到有能種在花盆里的小小的蓮花,好奇之下網購了幾粒種子,泡在瓷盆里。從沒種過碗蓮,不知道在北方會不會成功。
那是在2012年的五月,老金經歷了第一次兇險的心衰,尚在住院接受初始的透析治療,我日夜陪護在病房,偶爾有朋友去探望我才能回家一趟。幾次透析之后,身體多余的水分和毒素逐漸排除,剛剛經歷了死亡迫近、不能躺臥的老金終于可以躺下睡覺了。我們不知道這算不算好轉,接下來何去何從,怎樣適應這新的生活。然而,這發芽的碗蓮卻帶來了一線希望,仿佛是某種新生的啟示,也許老金命不該絕。
我一直喜歡養花,無論在哪里生活,身邊喜歡有草木相隨。靜默生長的花草從不喧囂,它們只是安于自己的那一寸土地,在人類能夠給予它們的花盆局限中,極盡努力地生長,有花草在身邊的生活是有生氣的,植物的蓬勃總給人帶來積極的暗示。
也許是被死亡洗禮過了,我對于生命的萌發總是帶有欣喜,以至于我現在的家里逐漸被花花草草填滿了空間,因為我不能對一個已經發芽的多肉葉片或者修剪下來的枝條視而不見,我得把它們種在花盆里,給它們足夠的土壤,給它們水,放在陽光下,讓它們活下來!讓我手邊一切生命活下去似乎成了我心底的執念。
我修剪下來的花枝,哪怕是端午節的艾草泡在水里不久也可以發出大白芽,切下來的蘿卜頭、白菜頭泡在水里也能發出新葉,甚至開出了小小的黃色的花朵。多肉的葉片掉落,它趕緊給自己備份一個新的生命,從葉芽點萌出新葉,那么小、那么小,像珠寶那么潤澤閃亮。尤其是一個叫作落地生根的多肉,葉片邊緣密密麻麻地長著小葉芽,只要落地必定生根,植物的自我修復和自我再生的能力是多么驚人啊!贊嘆之余,我幾乎全部留下了這些生氣滿滿的花枝、菜頭或者葉芽,給予它們重生的機會,我覺得植物的命也是命。等它們長好了,我有時會把它們送給親友,看著親友曬著她們拿去的小崽子在各自新的環境中開出明艷的花朵,為新的主人帶去快樂,我心里是欣慰的。仿佛也把我曾經感受到的喜悅傳遞了出去,也把花草們生機勃勃的力量傳遞了出去。
不那么了解我的人進了我的家門會為我發愁,這么多花,哪里有那么多的時間去照顧?在他們的眼里,這些花草儼然是一份生活的負擔。其實他們哪里知道,花草給予我的那種寧靜對時常焦慮的情緒是多么好的一種療愈。當我在擺弄花草,擦拭葉片,為花草除蟲,觀察是否在萌發新的花蕾,或者換土換盆,或者為了配置良好的基質,我去公園撿拾松針、松塔,收集蛋殼和果皮制造有機肥的時候,我可以把那些煩心事放在一邊,全身心投入到一場新的事務中,心里的那些毛躁也仿佛被撫平了。
人和土壤保持著聯系就好像自己有了根一樣,看著生生不息的植物,借著植物的生命力,自己好像也可以滿血復活。
花草其實是我的心理醫生。如果把每年我為修復自己的健康而去喝的湯藥算上,把我們每日所吃的糧食算上,植物還治愈了我疲憊的身體,喂飽了我的肉身,給了我堅持的勇氣和讓我們全家活下去的體能。
光與影的救贖
曾經在一次送孩子上小學的途中,一束晨曦打在路邊一棵已經黃了的樹球上,就像舞臺上一位盛裝的舞者被一束光罩住了一樣,瞬間光彩奪目。
那是一個秋天,我剛開始使用智能手機,被眼前突然而至的光線和樹木的色彩觸動,忍不住用手機拍了下來。沒想到此舉會讓我直接入了攝影的“坑”,對于一個愛記錄的人,攝影實在是個迅捷的好形式,在我們還沒有形成語言邏輯的時候,拍下那個場景,把那些觸動自己的某一個瞬間保留下來慢慢回味,這的確是個令人著迷的事情。
我女兒出生那年我買過一部傻瓜相機,用膠片記錄下了孩子成長的每一個瞬間。膠片拍照完全是后知后覺的,得等全部拍完洗出來后才能知道拍得成功與否。后來有數碼相機了,至少能立刻看到拍得怎么樣。用過玩具一樣的卡片機,2014年的夏天帶著去了敖魯古雅,拍了很多那里獨特的風光和那些特別的使鹿部鄂溫克人的日常生活,這為我后來寫出長篇散文《林地居民》留下寶貴的素材。但是卡片機的表現力比較單薄,內存有限,我漸漸不能滿足起來,于是2014年底我入手了一部入門級的單反相機,一個18-200的全能鏡頭,開始正式學習這門技術。這還是我用中國作協扶持我的那本入選少數民族重點作品《萬物的樣子》的一萬塊錢經費買的。那時候作品還沒寫完,我卻整天沉迷于學習如何拍照。
第一次帶著單反相機出門外拍是在老金開始透析后的六月份,他剛剛出院,在逐漸適應新的生活,而我也在試圖重歸日常。
公園里的芍藥花開了,愛花的我怎么能錯過呢?我拿上了新買的單反相機,各種參數還不會設置,就先用全自動P檔找找手感。意外的是公園里拍芍藥的攝影人不少,他們扛著大白小白“長槍短炮”,還帶著架子,每人穿著那種有很多挎兜的馬甲,戴著酷酷的帽子。我有些心虛,我這相機本就不那么像樣,鏡頭也是專業攝影人最不齒的所謂的“狗頭”,就這么拿著在人家專業人士面前橫晃,班門弄斧說的就是此時的我。可既然來了,也不能灰溜溜地走掉,這不是我的性格。我尋找自己覺得最佳的角度,開始對著各色芍藥按動快門。老師們注意到了我,其中一位張延老師主動和我打招呼,說他認識老金,他也經常去我的博客瀏覽,知道我家的事情。張老師和別的攝影老師介紹我,說我是個作家。老師們紛紛和我打招呼,有賴老金早年廣泛的社交活動,文化界和他相熟的人不少,老師們沒有輕看我是個攝影小白,很尊敬我的樣子。加了老師們的QQ,那時候還不流行微信,他們把我拉進一個攝影群,每天都有老師們往里發片子互相交流,我融進一個新的領域,生活忽然為我打開了又一扇窗。
張延老師本就是一位畫家,審美在線,在他的輔導下,我總算搞清楚了相機上的那些參數意味著什么,雖然說不上熟練掌握,但是基本原理是明白了。恰逢我的仙人球開了四朵花,它的花期非常短暫,我為了拍它放棄了一個外出庫倫采風的邀約。用一個晚上嘗試設置各種參數拍花,熟悉單反相機的拍攝技巧。
老師們帶著我外拍過幾次,我在群里分享我和他們同時拍的同一類素材的片子,獲得了他們極大的認可。于是我明白,相機高級不高級不是最重要的,相機后面的那雙眼睛的觀察和選擇很重要,其實各個藝術門類的底層邏輯都是相通的。
之后,只要不是老金的透析日,我都會約相熟的姐妹們去拍照,也拍我成長中的女兒,拍讀書的老金,拍家里的花草,拍花兒開放的延時,有時也玩自拍,有機會出門參加文學活動,我也拍一些作家朋友的人像,簡直不要太好玩。
我有時獨自去公園外拍,什么都拍,灑滿陽光的花草、踢球的父子,牽大人手的小孩,拍水上的云影,拍草尖上的小蝸牛、小蜻蜓、小瓢蟲,拍夏日盛開的荷花,也拍晚秋衰萎的殘荷,拍冬日的蘆葦和河上晶瑩的冰……我沉迷于學習新的技藝,漸漸擺脫了老金的疾病帶給我的焦慮。有朋友為我的《殘荷》配了首詩幫我投稿到《光明日報》“詩意·追秋”的攝影大賽,居然獲得了三等獎。去青島參加筆會時拍的一幅《巢》被嶗山文聯帶到平遙展出,還有兩幅拍達斡爾族的作品被選入意大利貝納通學術基金會“意象世界·多彩中國”——多民族微型藝術國際大展。
但我對攝影的探索止步于此,因為我走得越深,越發現這是一條深邃的藝術之路,目前我還沒有足夠的精力去做更深更遠的求索,于是漸漸放下對攝影的狂熱,回到我的寫作里。
雖然我沒有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但是我具備了一種看待光線的修養,捕捉這些轉瞬即逝的色彩、情緒的能力,并保持著對這扇藝術之“窗”的注視和關切。最關鍵的是,我不再對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遭遇過分敏感和焦慮,該怎樣生活,我們還要繼續怎樣生活。我們需要學習如何與疾病共生,又不喪失對生活的熱情。
于是想起萊昂納多·科恩的一句歌詞:“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過來的地方。”
我們生活在巨大的網絡之中
——虛擬或真實
我觸網很晚,2011年我們搬新家之后才接通了互聯網。那之前我購置的電腦基本就是個打字機。因為孩子的學校留了相關的作業,而沒有網絡的我們無法完成,在時代的逼迫下,落伍的我們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首先在網上勇敢探索的是我的孩子,她才三年級,就會注冊QQ了。我讓她也給我注冊一個,她給我起的第一個網名是“媽媽”。我說這不行啊,我只是你一個人的媽媽,不是所有人的媽媽呀!她就給我改為“蘇蘇”,沿用至今。我們娘倆學習上網的時候,老金憂心忡忡地過來提醒,不能跟陌生人瞎聊啊,容易上當受騙呀!我們兩個“白羊女”哪管那許多,各自注冊了QQ、新浪微博和新浪博客,開始了我們的網絡沖浪。而我不知,網絡打開了我的新世界,網絡端的世界也由此看到了我。
我在博客里記錄自己的日常生活。那時老金的病越來越重,我在博客里記錄我們求醫問藥的經歷,記錄自己的心情。老金透析之前,我記錄下來他無法躺臥只能趴在飯桌上睡覺的照片和我的憂慮,一個叫作“人間草木—槿”的讀書博主為我寫了一篇博文《給蘇莉》:
不一定是在黃昏
有時候在清晨
憂傷和沉重也會降臨
它們總是連夜趕路,不像我
害怕天黑,害怕壞人
不一定要得到愉悅
如果我讀,我寫
我看到,我經歷
對這個世界沒有要求
我愛它質樸,絢麗,細膩也粗礪
不一定刻意忘記
窗外輕盈的細綠值得
原諒紛紛落地
好不陰郁 鳥聲的清脆
水一樣流過
水一樣流過我們的命運
它從不解釋
只是微笑,沒有一點力氣
沒有方向
全部原諒
全部原諒
在此詩下她寫道:“蘇莉,知道我為什么會送花給你、寫字給你嗎?因為你真實。你贊美別人時是真實,記錄生活時也是真實的。我讀你,沒有任何目的,不是為讀到沉重來竊喜自己的輕盈。說實話,有人真正輕盈如雪如羽,也不是為了讀到那些拿腔拿調的所謂情趣。
“我讀你,是因為你所記錄的生命本身,沒有潤飾和掩飾,這是勇敢的。我讀著,是生命和生命之間的平視,尊重,敬意,或者還有女人和女人間的疼愛。
生活本身已經夠你承擔的了,誰還會要求你去幻構天下太平,歲月靜好呢。”
…………
此文寫于2015年4月19日。這之前,她曾經寫過一篇“送花給你”,由一個仿佛虛空中的陌生人為我寫下的這段文字帶給我的溫暖是難以估量的,這種言語的支持讓我感動不已,為我眼下遭遇的被看見,被來自陌生人的話語撫慰。她讓我覺得我并非獨自奮戰,也并非孤立無援。這份溫暖穿越時空,在漫長的十年里依舊像秘語一樣貼在我的心上,時時給我力量。
后來有了微信,我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每一個朋友圈幾乎都被身邊的朋友們關注。有朋友說,你的朋友圈看起來像個連續劇。是啊,我這大起大落生生死死的生活!
大概在2016年,《通遼日報》記者周靜寫了我們家的故事《共你書里浮生》,在報紙上發過之后她貼在自己的QQ空間。那時候我們還不會制作微信公眾號,不承想這篇QQ空間里的文章在朋友圈里瘋轉,很多外地的朋友看到后深受觸動,通過各個渠道要加我的好友,無形中我收獲了很多至今沒有見面的朋友。網絡看似是個虛擬空間,實則同樣也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總和。我在這個虛擬空間里尋求幫助,也展示自己的生活態度,于是從2016年起我們被推薦為內蒙古最美書房,通遼市、內蒙古乃至全國的最美家庭和文明家庭。榮譽改變不了我們的處境,但是會給我們帶來精神上的激勵,讓我確信我所堅持的是正確的,是被社會所認可的。
網絡仿佛是我的另一雙翅膀,我的身體雖被困住,但是只要有臺電腦,或是智能手機,我可以通過網絡組建我們女作家閱讀沙龍,我們可以編輯微信公眾號“素手春秋”發出我們邊地女性的聲音,我們的聲音通過網絡時時能夠得到這個世界的回響,我們甚至有了國外的粉絲。我們可以開直播慶祝“素手春秋”平臺成立五周年,我可以在陪護期間看各種我感興趣的學術講座直播、文化直播、作家們的直播或者崔健的演唱會。我在老金骨折期間,在家里給內蒙古民族大學的學生們上網課講寫作,我經常一邊刷碗一邊聽“三聯中讀”的各類課程,以拓寬自己的認知視野……仿佛戴著腳鐐起舞,現實雖然禁錮了我的身體,網絡卻解放了我這無法被禁錮的精神,并部分地實現了自己除卻主婦或者陪護者之外的價值,這無疑大大地治愈了我。
女性情誼
“人間草木”說到女人和女人間的疼愛,我在后來的歲月里所獲甚多,我基本靠著來自這四面八方的疼愛渡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
有時我深夜會收到鮮花,只因為我晚上九點左右發了個朋友圈感慨了一下——居然和老金過滿三十年了。老金癱瘓那幾個月,端午節前有姐妹給我送來一大袋新鮮排骨。我的腰塌了,有朋友給我送來膏藥,一個做校長的姐妹一大早扶著不能直腰的我送我去理療師那里針灸,然后她匆忙上班。
一次,我的感冒總也不好,發個朋友圈問大家吃什么藥,對這次的流感有效?一個姐妹馬上送來一袋感冒藥,另一個姐妹開車拉著我去做刮痧拔罐理療,還有一個姐妹送我一張100次的汗蒸卡。
一次老金的腰扭了,我們那時還沒買輪椅,好幾個姐妹輪流過來接送我們去透析,一個姐妹甚至派來了親弟弟背著老金下樓坐車。這十幾年里,我得到的猝不及防、意想不到的關懷和溫暖數不勝數。有一天,我發了個心情沮喪的朋友圈,一個姐妹發微信說要過來跟我一起喝下午茶。我燒好了水等著她,過了好一陣,她頂著滿身的雪花走進來,懷里還抱著一盒稻香村點心,原來她一路從遼河的浮橋上走過來的,那路程可不近。早春的雪下得很大,她的笑容是那樣的暖,一聲“姐呀”叫得那樣親。
我的身邊好像有個天使團,默默等待著,等著沖上來扶我們一把。而且她們都不需要我的報答,好像幫到了我讓她們很安心。
有一次,一個姐姐招呼我去泡溫泉,我們雖然一同參加過婦代會,但是并沒有過深的交往。她也不是那種話多的女人,但是在她幫我搓身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了親姐姐那樣的暖意,有時她還請我去優雅的飯店給我過生日,那種對我的心疼都化在行動里。
這些年,我收到了數不勝數的鮮花,我五十歲生日、我的結婚紀念日、我的新書發布會、新書分享會、婦女節等等一些重要的日子,她們都知道我是個愛花的人,而我知道,她們就是想讓我開心一點。
老金第一次進重癥出院,一個姐姐帶著一大堆的禮物上門,因為第二天就是中秋節了,我什么都沒準備,這個姐姐為我準備得極周全。還是這個姐姐,每年夏天都會遣她的女兒給我送來她院子里收獲的櫻桃。有一次下著大雨,天色昏暗,丫頭冒著雨給我送來了她母親的心意,那盒櫻桃在燈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芒,像一顆一顆珍貴的紅寶石。
老金第二次進重癥監護室的那個春節,一個小姐妹,我的書粉給我發微信說,除夕、初一她送我去醫院給老金送飯,春節期間真是不好打車。路上她提起她的哥哥早逝,說她哥要是能被姐姐這樣照顧一定還活著,說著說著她眼眶濕潤。那個春節特別冷,初一那天她跟我說她的車被凍住了,啟動不了了,她說讓她在值班的愛人來接我去醫院……
很多姐妹都跟我說,有事你就說,我一定全力以赴,我知道她們都是發自內心的。老金在重癥那段日子,好幾位姐妹,還有幾位女作家,有的僅僅是朋友圈里的點贊之交,但是一定要我收下她們的心意,搞得我既溫暖又不安。最讓我意外的是我的責編、作家出版社的陳曉帆老師,得知在重癥監護室花費巨大,微信里打過來五千元,讓我既震驚又感動。
我能回報她們什么呢?我一個無職無權無錢的窮作家,一個隨時隨地掙扎在生死之間的女人,沒有什么能給予她們的。我有時約她們拍照,給她們拍好看的人像。有時約她們來家里,熬奶茶、烙蘇籽餅一起“話療”,在一場又一場的歡笑中互相治愈。
有個姐妹被我的蘇籽餅征服了,第二次來的時候直接帶了一袋面粉過來,還把她一次也沒用過的面包機送給了我。她說她喜歡我家里的氣氛,老金雖在病中,但一直樂觀幽默,即便自己弱到起不來,也不做掃興的人。
這十幾年我收獲了眾多女性的情誼,那么真摯、那么純粹。我的女朋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多過,沒有嫉妒沒有詆毀,有的只是一腔熱忱。有人說我一呼百應,其實都是善良的她們一直等在那里。有她們在,我不再恐懼。而這些至真至純無私的情誼更使我們感覺此生雖然困難重重,卻也未曾虛度,人間,值得一過。
如果能去旅行
老金透析那年,生死未知。我收到中國作協一個采風活動的通知,我怎么去得了,告知我不能參加的原因,放下電話,我流淚了。身在基層寫作的我,難得能夠參加這樣高級別的文學活動,但是我去不了。
在困頓和生死中沉浮的我,正在被生活一口一口地吞噬,而心底那個不甘心的自己并未就此屈服。有時遇到好的機會,我思慮再三,決定還是參加。
2013年秋天,內蒙古日報社邀請我參加額濟納的筆會。那時候孩子還在上小學,老金雖沒透析也非常虛弱,他是無法接送孩子的。我又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孩子沒人接送上學,就給她請假一周。我覺得小學生耽誤一周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九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去上海待了月余,回來后我也沒蹲級。事實證明的確如此,我姑娘并沒有因此耽誤多少,小學畢業的時候成績還不錯。
那次出門前我包了好多餃子凍上,又給他們爺倆準備了一些其他吃的,就動身了。人在困境中,更應該多出門走一走,說不定就遇到什么人、什么機會幫你破解呢。原來外面的事我從不操心,只專心帶娃做家務,閑暇時讀書寫作,老金病倒,在社會上總要有個人頂在前面拓展生路啊。
額濟納的金色胡楊、藍色居延海、白色的鷗鳥、博物館里的漢簡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同行的作家朋友更是給我親人般的溫暖,我感覺回到了屬于自己的隊伍里。從此,只要有出門的機會,只要老金還沒到脫不了手的地步,我都爭取參加。從纏磨自己的生活里跳出來,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給自己放個假,不計時間地吃個飯,跟好朋友談談文學,從一個家庭主婦恢復到自己原有的價值。然后,重獲自信,滿血復活,又可以回來跟我的命運掰掰手腕。
我逐漸適應了坐飛機的旅行方式,還記得第一次坐那種需要轉機的航班的時候曾經讓我暗中擔憂不已。而現在我已經能夠熟練地規劃行程,網絡購票,從容出行。
2024年夏天,我帶著女兒去旅行,把老金委托給我們包車的司機接送他去透析。快回來的時候,那司機告訴我,家里亂極了,你回來且得收拾呢,我說沒關系,只要老金還活著,貓沒跑出去都好說!果然,到家一看,貓砂遍地,沒人鏟屎,貓們自己咬開了貓砂袋開辟了新場地……
這些年,有了足夠多的治理家庭亂局的經驗,這些小小的麻煩已經不能影響我的情緒了。到家之后照例給老金改善伙食,因為被旅行的愉悅治愈,做這些家務不再讓我心緒煩悶,我把飯菜端上桌,問老金,還是媳婦在家好吧,家里家外熱氣騰騰的。他說,可不,冒煙咕咚的。
我分別在2015年和2020年有幸做了十一、十二屆自治區婦代會的代表,呼市的一個姐姐說:“蘇莉從小就文弱,說話低聲細語,總給人必須保護她的印象。但是生活讓她越來越堅強,她用自己的方式支撐事業和家庭的一片天。不是半邊天噢!在婦代會上遇見她,當之無愧!”
我珍惜每一次散步的機會
2011年我在裝修我們新家的時候,特意在其中一個衛生間安裝了一個大木桶,作為冬日泡澡之用。多少個疲憊不堪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埋進熱水中,一動不動,等待著熱水一點一點地包裹著我,把熱力一點一點地滲透進去,把我皮肉里的疲勞和堅忍一點一點地釋放出來,出浴的時候我渾身輕松到無力,癱軟到床上昏昏然,有時不知不覺中睡著了。醒來后有著那種放空后的虛弱,但卻是舒服的。
有些夏日漫長的黃昏,我正在刷碗,抬頭看到窗外的夕陽正美,我會立刻放下手里的家務,拿起手機或是相機走出門,去追極美的落日或是云朵,拍到盡興才回轉。
只要老金沒到離不開人的地步,我總會抽時間去散步。或是早晨,或是黃昏,時間充裕的話找個僻靜的角落練一套八段錦,讓太陽曬著我的背,讓風吹著我的臉,聽鳥飛過,魚跳躍出水面,有時路過一棵樹,上面一只喜鵲叫住我,讓我看看它。
曾經和一群晨練的人學過打太極,跟了一段時間就放棄了,我不喜歡一群人在一起,因為要順應他們的節奏。我更喜歡一個人,因為這是我一天里難得的獨處時刻,我寧愿和草木在一起。春天看著迎春花頂著春寒冒頭,看著杏花、海棠、丁香、山荊子、稠李、薔薇、芍藥、月季、萱草依著自己的時令漸次盛放,等到睡蓮醒來,荷花開始冒尖、展葉,到開滿池塘,有時我會打著傘去拍細雨中的芍藥,也會錄下雨點落在碩大的荷葉上的聲音。秋天的時候,西遼河里的蘆葦一片金黃,隨風搖曳,我走在蘆葦蕩邊,與這些落日中的蘆葦靜守片刻,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看著夕陽徐徐沉入水底……有時我會在初雪的清晨去公園散步,沒有人破壞的雪地一派潔凈,偶爾能看到小鳥細細的一串足跡,先于我而來的什么人會在樹下撒一把小米,我為此而感動,也羞愧于自己居然沒有想到下雪天雖然我們覺得美,而小鳥們可能找不到食物了,感嘆于總有人默默地做著撫慰這個世界弱小者的細微的事情。
日常生活如河流,延綿不絕,自有某種神秘的節奏修復、治愈我們的身心,在一日三餐里,在人情世故中,時時把人從孤境中打撈出來,匯入龐大的、雄渾的、蓬勃的日常倫理之中,帶走心底的陰霾,日常擁有大地的品性:承載衰敗,承載病痛和死亡,并同時轉化、生發出嶄新的生命力量……而經營日常生活的女人就如大地。
讀到過尼采的一句話:“就算人生是出悲劇,我們要有聲有色地演這出悲劇,不要失掉了悲劇的壯麗和快慰;就算人生是個夢,我們也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個夢,不要失掉了夢的情致和樂趣。
我有時很感恩那些把我推入困境里的一切事物,逼我成長。
我們被死亡反復相逼,被迫看到世界和生命的本相,那些舊我一點一點被撕碎,新的陌生的自己逐漸脫胎換骨,被重新塑形,在困頓中爆發出對生活強烈的熱情。對我而言,常常有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我如此珍惜這有限的生命,這尋常生活里的每一個瞬間都是那么的獨一無二,需要我們鄭重地努力精彩地度過。生如煙火,雖然短暫易逝,但也要發出足夠的光亮,哪怕只照亮那么一瞬間,足以驅散生命里的陰郁,燃盡自己,照亮自己,或許也可能亮及他人。
每一次散步對我而言都是一次生死之戰后,回歸日常、修復身心的治愈時刻,記得一次老金出院后,我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清晨去公園,因為雨,公園里了無人跡,我好開心,拍了幾張雨中樹木花草的照片發了個朋友圈:那么靜、那么靜……
過了一會兒,詩人曾煙在我的朋友圈評論里為我寫了一首詩《她如此渴望一柄張開的傘——送給蘇蘇》:
她站在一棵修剪得像一把傘的樹下
對我和鴻說,如果下雨
我就站在這里,避雨
那時,天氣晴好
她的愛人病著
她獨自在風雨中走了很久
今早,雨又一次來了
槭樹的影子倒映積水的路面上,仿佛照
鏡子梳妝的少女
小小睡蓮豎起耳朵,傾聽著她走近的腳步
黃百合也在雨中淡淡地開著,要陪著她
走上一程
她說,多么靜,多么靜
萬物為她撐開了一柄傘
作者簡介
蘇莉,達斡爾族,國家一級創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散文集《舊屋》《天使降臨的夏天》《萬物的樣子》,小說集《仲夏夜之溫涼時分》。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內蒙古自治區文學創作“索龍嘎”獎等獎項。散文作品曾入選《1991散文年鑒》《生命的眼光》《人間:個人的活著》《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格言》《2018散文》等多種選本。散文《老蟑和干菜》入選內蒙古大學《大學語文》教材,小說《仲夏夜之溫涼時分》入選《民族文學30周年精品集》。現居通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