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親正帶著孩子閱讀圖書。光明圖片/IC Photo

近些年，圖書質量問題頻頻見諸網端，引發社會廣泛關注。書籍作為文明傳承的重要載體，其重要性毋庸贅言。圖書差錯頻出背后有哪些復雜因素？如何有效提升圖書質量？近日，本報記者就此進行了采訪。

由圖書差錯個案到出版業生存發展大討論

12月2日，一位博主發布視頻，指出上海古籍出版社“國學典藏”系列《西廂記》一書中存在300多處錯誤，引發廣泛關注。

“通知經銷商全面下架該書。”12月7日，上海古籍出版社發布情況通報，確認該書存在質量問題，向廣大讀者道歉，同時召開專題會議，就《西廂記》一書暴露出的內部管理問題和質量把關問題，進行深刻反思并研究整改措施。

12月5日，該博主再次發布視頻，指出中華書局出版的《世說新語（中學生版）》存在30多處錯誤。12月6日，中華書局發布通知，決定對該書進行下架處理。

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都是古籍類圖書權威出版機構，讀者選購古典圖書往往首選它們。此次糾錯視頻傳播廣泛，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老牌名社辜負了讀者對“金字招牌”的信任。有網友跟帖評論表示，這么信賴的出版社出這么多錯，實在難以接受。

隨著事件的發酵，自媒體上又陸續出現一些網友對其他圖書進行糾錯，例如有網友指出某套圖書存在十幾處差錯。也有網友在評論區互動留言，認為差錯率在萬分之一以內，當屬“合格”（注：根據《圖書質量管理規定》，差錯率不超過萬分之一的圖書，其編校質量屬合格）。不過，隨即又出現留言反駁，稱讀者們對名社經典的期待不是“合格”，而是“優秀”。

由此，本次糾錯事件已從對一兩本圖書質量的小議論，延伸擴展至對整個出版行業生存發展的大討論。有評論就指出：“不應只關注一兩家出版社、一兩本書的錯誤，而應思考如何推動讀編良性互動，促進出版質量提升，讓中華文化更好傳承。”

從“板凳要坐十年冷”到“做書”不斷加速

“糾錯事件”登上熱搜后，不少出版從業人員開始在自媒體發聲，探討行業生存現狀。檢索網絡，“瑟瑟發抖”“兔死狐悲”這樣的詞語頻頻出現。當網絡糾錯與批評紛起，壓力與灰心的情緒不斷在行業內彌漫。

網友“詩意出版魏無忌”發文感嘆：“這事兒真戳中了行業病根——為了趕進度、擴品種，編校流程成了擺設。責任編輯、復審、終審層層失守，哪還有‘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心思？”

“編輯是個良心活兒。”某地方出版社編輯室負責人告訴記者，現在平均每個編輯一年要做10本以上的書，編輯還要一專多能，承擔籌劃研討會、辦書展活動、直播薦書、開發文創等多項工作。相對于通俗讀物，古典類圖書編校難度大，有同事甚至邊吃治療眼疾的藥邊核對引文。

南開大學教授劉運峰長期從事編輯出版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也有出版機構工作經歷。他說，出版是個慢工出細活的行業，打造精品需要投入大量時間精力，但如今，這樣的“慢”卻有可能會完不成規定工作量，甚至無法通過年終績效考核這一關。近些年，由于出版市場下行，競爭加劇，面對多重壓力，出版社只能靠不斷推出新品種——“造貨”，來參與競爭，提高市場占有率，但出版社又不可能增加太多人力物力，于是壓力便轉嫁到編輯身上。過去一個編輯一年也就是做幾本書，工作量大致是60萬字，現在一年可能是600萬字甚至更多。生存壓力加大，很難全力以赴打造精品。此外，決定圖書初稿質量的是作者，許多作者的學術水準、文字水平與過去的學者相比大打折扣。因此，把圖書質量問題的責任都推到出版社和編輯身上有失公允。盡管如此，圖書編校質量必須堅守，不能把編校不合格的圖書推向市場，否則就會后患無窮。

從20世紀初的張元濟、鄒韜奮、茅盾等，到20世紀末的聶紺弩、舒蕪等，出版業誕生過許多名編輯，他們不僅是行業翹楚，更是一代文化名家，不斷吸引著后來者加入這個行業。北京一位資深出版人心痛地說，現在跟以前相比，編輯學者化的情況已經差太多了。

圖書出版質量下降跟出版流程各環節都有關系，需要各方共同解決。縱使許多出版人已經意識到差錯背后的結構性問題，“做書”這件事，仍在馬不停蹄地“加速”。近幾天，網絡上流傳出某出版機構的“效率提升目標”文件，上面寫道，“2026年：1個月完成從選題到開印全流程……2028年爭取實現24小時完成，核心要求是要摒棄過去的工作模式，效率需提升300%以上”“全員必須每日使用AI強化工作能力”……

一時之間，讀者批評、編輯訴苦，各有各的立場。不少人認為，當下亟須建立理性對話空間。微信公眾號“圖書編校啟示錄”發文提出觀點：在輿論場對圖書差錯的聚焦與熱議中，出版社往往成了眾矢之的，卻少有人看見其背后的專業堅守與行業困境……大眾對圖書差錯的關注，本質是對知識嚴謹性的追求，這與出版社的初心本是一致的。我們可以對出版質量進行監督，但也應看到出版機構的專業付出與現實難處，給行業多一分理解與包容。

在堅守中持續創新，積極迎接網絡時代的挑戰

在這次討論中，不少讀者困惑，為什么以前的書很少見到如此多的錯誤？

劉運峰回憶，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之前，確實很少出現這種情況，那時候的書拿出來基本挑不出編校錯誤。首先，那時作者出書的態度是很嚴肅的，編輯人員素質也比較高。其次，出書周期很慢，一本書打磨幾年才出版是很正常的事情，那時出版社沒有太多競爭壓力，編輯沒有太多指標考核壓力，可以潛下心來按部就班地去“打磨”經典，做常銷書。通過“三審三校一讀”的圖書在交付印刷廠付印前，出版社要通過新華書店進行征訂，如果征訂數低于5000冊，是不能開印的。比如，中華書局的《張集馨日記》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整理質量也很高，但因張集馨這位清代官員名氣不大，訂數遲遲達不到開機印數。編輯無奈之下，把這本書改名為《道咸宦海見聞錄》，才成功增加印數推出。

此次“糾錯事件”，也是自媒體時代的新案例、新情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科學研究院副院長趙玉山分析道，近年來隨著媒介深度融合與社交媒體日益發達，圖書出版工作不再僅僅是內容的創作與傳播，也成為公共空間聚光燈下的知識生產活動。一張不合時宜的插圖、幾句不嚴謹的表達、考慮不周全的營銷文案，都可能通過社交媒體的放大與聚合，演變為席卷行業的輿情，更別說硬傷頻現的不合格出版物。“從每一起事件的表象看，是讀者高質量閱讀期待與出版質量滑坡的現實沖突與博弈，但深層次卻反映出知識生產過度工業化背景下傳統出版行業面臨的困境。”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眾聲喧嘩中，亦有大批出版人和關心出版業發展的專家開始尋求解決之道。

一位古籍領域資深出版人對記者說：“真讀書的人，才能挑出錯。深讀書的人，才能看出許多潛藏的問題。這些讀者，是文化的守護者，也是我們出版社的衣食父母。糾錯時，‘怒目金剛’‘低眉菩薩’均有助于文化的傳承發展、轉化創新。”

“理性解決圖書質量問題需多方協作。如果矯枉過正，可能效果適得其反，加速出版人才流失，導致圖書質量進一步下降。”趙玉山認為，要將此次輿情當作正視行業結構性問題的契機，主動迎接挑戰，認識到問題的長期性。在技術沖擊、讀者流失、市場萎縮的多重壓力下，傳統出版行業面臨著稿源質量普遍下降、專業人才流失、出版流程精簡等現實挑戰，高品質內容生產和市場效益短期考核之間的結構性矛盾必將長期存在。未來，出版社需要久久為功，多角度健全強化圖書質量，也需要開門納諫、坦誠整改；讀者監督應就事論事，避免道德批判、以局部否定全部；管理部門應優化機制，引導出版效率與質量的平衡，理性看待熱點事件；整個社會都應當逐步培育起健康的媒介素養，了解行業現狀與局限，涵養理性寬容的社會風氣。

湖北文化行業從業者付嘉豪發帖分析說，自己理解一些編輯之所以希望讀者以打電話、寄信件的方式糾錯，是因為網上的“圍觀”“熱搜”會帶來很大壓力。“建議圖書編輯們主動適應網絡時代變局，積極尋找新的應對方式，比如設立微信小程序糾錯通道、在書中設置二維碼引導讀者掃碼反饋、線上提供實時更新的版本印次勘誤表等。”采訪結束時，他說：“真的希望這個行業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