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 坡
這村子去過一次,就成為我心中永不褪色的旗幟。
鶴坡,就是這村子的名字。
初次聽到這個村名,我理解的是脖子。我們汾河西岸這一方水土的鄉親,都把脖子叫作“合脖”。那一年我站在該村隆起的山頭,仍然這么認為,甚而覺得這村名叫得好,形象逼真地描繪出其地理風貌。是呀,村前的小路蜿蜒下行,吻合于一馬平川。村后的山頭層層高聳,重疊于巍巍呂梁山。我站立的小山塬將高巔與平川綴合在一起,與頭部連接胸腹的脖子非常相似。我同路邊一位割草的大爺拉話,得意地夸說這村子好,位置高朗,視野遼闊,背后還有靠山。“合脖”這村名也好,形象得天衣無縫。
哪知我這份得意,瞬間便消失了。老人家一張嘴,我的得意變成了無知。他讓我明白了村名不是“合脖”,而是鶴坡。
隨著老人家的指點,滿坡的松樹進入我的眼中,樹上的每一個枝杈都是白鶴棲息的家園。白晝鶴群活躍在山前十里開外的汾河灘上,啄水草,逮魚蝦,追逐戲耍。晚霞映紅山坡,綠樹披上彩紗,白鶴抖擻雙翅,飛回蔥蘢的樹冠。興奮的鶴群沒有急著休眠,此起彼伏的歡叫聲,為山鄉村晚合奏出恬逸的樂曲。“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這是何等美妙典雅的景象呀!鶴,在中華兒女心目中是高雅、吉祥的化身,棲息處堪稱和諧幸福的樂園。山鄉父老深諳此道。別看有人手持獵槍捕禽打獸,卻從未將槍口對準樹上的白鶴。白鶴一代一代在這里生息繁衍,山村一輩一輩在這里安居樂業,鶴坡的美名就這么悠久傳揚。
可惜,有天夜里鶴坡的恬逸祥和被打破了。日本兵來了,在與鶴坡近在咫尺的山下古城鎮修起了炮樓。炮樓頂上掛起了膏藥旗,旗下有日本兵持槍站崗,瞭望到暮色中的鶴坡。在鄉親們眼里,成群的白鶴與晚霞共翩躚、同飛揚,像是會動的風景畫。然而,日本兵對美景視而不見,嘴角卻流下三尺垂涎。那個夜晚,山村的千年祥和破碎了,日本兵鬼鬼祟祟摸上了山頭。酣睡的鄉親被槍聲驚醒了,出門看到滿天驚叫的白鶴。等大家醒悟時,偷襲白鶴的鬼子已經滿載而歸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鶴坡的鄉親們全都攥緊了拳頭。隔日夜里,炮樓上的日本兵又來了,帶著唇齒間的余香再來獵取美味。未近山坡,獵槍響了,接著便是“打死害禍”的吶喊聲。日本兵還在發愣,莊稼漢手中的鐵镢、鋼鍬都成了給他們送葬的利器。
消息不長腿,不生翅,卻比腿腳跑得快,比翅膀飛得遠。鶴坡村打擊日本兵的喜訊很快傳遍了呂梁山間,十里八鄉的莊稼人都在為他們叫好。叫好過后卻又無不擔憂,敵人要是上山報復該咋辦?好漢做事好漢當,鶴坡的鄉親們做好了迎敵的準備。獵槍擱在手邊,子彈已經上膛,鋼鍬放在門口。還有,正月里鬧紅火的大鼓擺在了村口,這鼓能擂出驚天動地般的轟鳴。轟鳴聲就是拼死殺敵的沖鋒號、助威鼓。萬事俱備,只等敵人自投羅網。
日本兵來了,村口的大鼓擂響了,鄉親們居高臨下,吶喊著就要沖鋒。可就在此時,山腰的日本兵忽然抱頭鼠竄,狼狽逃命。鄉親們奇怪,不戰而勝,難道是天降神兵?點亮火把近前看清了,神兵竟是前不久新軍招募的農家子弟,人稱“娃娃兵”。得知日寇要來,“娃娃兵”不聲不響,悄悄埋伏。敵人進入包圍圈,他們突然躍起,槍彈齊發,打得敵人措手不及,血肉橫飛。
時間留下的刻痕是1938年5月。“娃娃兵”一戰成名后,沒有離開鶴坡村,而是駐扎操練,與鄉親們共同守護一方水土的安寧祥和。不久他們有了番號:新軍213旅。213旅神出鬼沒,聲東擊西,先后襲擊日軍200多次,擊斃敵寇1200余人。兩年后,他們跨過汾河挺進太岳軍區,編入八路軍。這是后話。當時在呂梁山輾轉宣教抗戰的李公樸先生,聞知他們的英勇事跡,便東渡黃河,向這些守土衛國的農家子弟表示祝賀。見到這些生龍活虎的“娃娃兵”,李公樸先生熱血沸騰,揮毫走筆,為他們寫下了旅歌:“血戰兩年敵膽寒,抗戰已走上新階段。213旅英勇豪邁,誓為民族堅決抗戰。我們都是炎黃子孫,誰愿忍氣受人涂炭?我們都是民族的優秀兒女,誰愿甘心任人橫暴摧殘?英勇團結,刻苦堅強。發揚我們的優良傳統,站在抗日的最前線,戰!戰!戰!還我錦繡河山。”
嘹亮的歌聲震撼山巔,震撼平川。在歌聲中,山下古城鎮的炮樓被端掉了;在歌聲中,炊煙裊裊,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歌聲中,群鶴展翅飛翔,朝出暮歸,起舞和鳴著歡樂的旋律。
鶴坡,一面飄揚著抗日風骨的精神旗幟。
此村在何處?山西省鄉寧縣。鄉寧,山鄉安寧的樂園。
鶴坡的鄉親們生活在這如詩如畫的山村,他們愛家鄉,愛在血脈里,愛在骨子里。抗日戰爭年代,為了保衛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樹木、每一只白鶴,他們不畏生死,浴血奮戰。如今,他們一脈相承先輩不懼犧牲的英雄精神,奮力建設美麗山鄉,擘畫著大好河山的錦繡畫卷。


